浮生孤月清寒-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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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潸站在他的身后,一边看,一边问道:“三爷自己懂医?”
明钺写道:“不用懂医,我只是受伤的时候流血太多,这几天又一直没有休息,才会昏倒。在摔下来时又受了一点内伤,等休息两天,我自己运功调息一回,就没事了。”
冷潸道:“是吗?那也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明钺的字,常言道“字如其人”,明钺的字也的确是刚中带柔,乍看上去可称是铁画银钩,但转折处却又极尽柔媚,和他自己正好相反。冷潸自家的字极为纤秀,几乎像出自女子手中,但逢有折笔,必定棱角分明,圆融不足。
正在胡思,忽觉明钺回头看自己,忙收敛心神,只见纸上又多了一行字:“你既有了打算,为何不走?”
冷潸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三爷又有什么打算呢?”
明钺用笔杆顶端点了点额头,写道:“去天竺。”
冷潸奇道:“天竺?三爷去天竺干什么?难道……您是天竺人?”
明钺扬了扬眉,指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我像吗?”冷潸摇了摇头,他没见过天竺人,不过,听说天竺人多半都是隆眉深目,肤色较黑的,明钺可一点也不像。
明钺又低头写道:“去学腹语。”
冷潸的眼睛一亮,道:“真的?”这的确是唯一一个能使明钺恢复说话的办法,虽说想真正做到也很难。
明钺却笑着晃了晃笔杆,写道:“开玩笑的。学这个有什么用,我会习惯做一个哑巴的。”
冷潸觉得“哑巴”两个字很是刺目,不由顿了一下,又问:“那,您究竟想去哪儿呢?”
明钺把几乎写满了字的纸翻了过去,在背面写道:“还不一定,也许浪迹天涯。我很喜欢天山那边的景色,大概会去那里做一个牧人,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会,去做一个平常人的,像,你大哥一样。”
冷潸犹疑了一下,道:“可是……”他没发觉自己几乎已经伏在了明钺的背上看他写字,就像小时候趴在大哥身上一样。
明钺悄悄侧了侧头,给他让出地方来,边写道:“没有多少人像你这样清楚我的身份的。有些人认识的是戴银面具的我,有些人认识的是蒙面纱之前的我,而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
冷潸心中一动,明钺的话令他想起两句很相似的话:“过去种种譬如昨日之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之生。”其实,自己心里所担心、计较的正是明钺的过去,如果他真的就此放下屠刀,为什么他就不能“立地成佛”呢?不是说众生平等吗。
只是,他真的能做到彻底洗心革面吗?冷潸忽然明白了自己和明钺之间真正的症结所在:明钺的过去令他没有信心。
明钺早已发现他爱走神的特点,也不想去打扰他。不过,他把身子压在自己肩上,并且越来越重令明钺感到胸口有些闷痛,他只好耸了耸肩,以提醒对方。
冷潸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明钺左肩上,压得明钺向一边歪着身子,忙站直了,道:“对不起。”
明钺也坐正过来,又抽出一张纸,写了些字交给冷潸。冷潸见上面写着几味药的名子剂量,底下却写着“你有多少钱?”不由笑道:“你要我去买这些是吗?”
明钺点了点头,又用手势问:“钱呢?”
冷潸道:“你不问,我差点忘了,你有钱,很多钱。”说着将雪鹿交给他的锦盒掏了出来。
明钺一看见那盒子,脸上就泛起一丝苦笑,打开盒子略瞟了一眼,又合上,“问”道:“你呢?”
冷潸道:“我也还有,不过没这么多。”
明钺比道:“这种东西在这小地方用不上,你先帮我买来,以后我再还你。”
冷潸笑道:“当然可以,还就不必了。”明钺也不推辞,只是笑笑,任他去了。
第16章 十六章
小镇上只有一家药店,不过明钺单子上开的药倒都买到了,只是那兼当坐堂医的老板一边称药,一边疑惑地问了一句:“这方子是治什么的?”
冷潸对药性一窍不通,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老板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不过,”他把其中一味药指给冷潸看,“这味药是有毒的,方子是它倒是主药,按理说是没有这么开的。”
冷潸道:“这个……我也不懂。”他真不明白明钺要干什么,只好留心看了看那种药的形状,以防出事。
回到客栈,已经是黄昏了。夕阳下的小镇更加美丽,一幅幅彩绫在晚风中翩翩飞舞,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风景。冷潸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去看这种景色,好几次都几乎撞到别人身上,他不知道当地人对此为何毫无兴趣。
相反,客栈门口倒有三三两两的闲人在议论着什么。冷潸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仔细看来,才明白他们是被箫声吸引过来的。
其实,明钺的箫吹得并不是很好,冷潸听得出来有些地方显得生涩,而且他吹的也并不是一支箫曲,或者说,不是一支适合用箫来吹奏的乐曲。听起来那似乎是一首很欢快的曲子,而箫的声音却太过忧郁了。
不过,这箫声却给了冷潸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欢乐和凄凉掺杂在一起的感觉,仿佛在诉说着一种再也享受不到了的欢乐,一种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的美好。连那些生涩和拖拍的地方都仿佛成了一种特别的韵律,就像是明钺说话时那种柔软的拖音一样。
冷潸悄然走到了门口,望着倚在床头,专注地吹着玉箫的明钺。这箫曲就仿佛是他的另一种语言,一种尚未纯熟的语言。
明钺真的没有注意到冷潸已经回来了,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箫上,但他还是吹不好,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吹过箫了。
浮洲学吹箫是他教的,不过浮洲很快就超过了他,超过很多,每当他吹得不好的时候,浮洲就会看着他笑,无论那错误多么细微,浮洲都听得出来。几次过去,他就再也不吹了,倒不是怕浮洲笑话,而是在听了浮洲吹的曲子后,他总有一种糟蹋了这种乐器的感觉。
如今,除了这箫和画,他已经再也没有与浮洲有关的东西了,所以,他才会又试着吹起了箫。他也没想到这小镇上的人连箫声都不常听到,居然会引来人在外面偷听。
对于箫曲,他也已经很陌生了。他所吹的是笛曲,而且是异族山歌改成的笛曲,那是鹦哥儿吹给他听过的。鹦哥儿有一枝银笛,她吹这段曲子时很快乐,也很明朗很泼辣,正是那歌子应有的韵味。
那曲子只有四句,却可以反反复复地吹。鹦哥儿用这相同的曲子唱过许多不同的词,明钺记住过几首,忘了的却更多,但他在吹着这首曲子的时候,总算还想起了几句:
“行过松林路渐平,送郎时节近三更。
花丛应有鸳鸯睡,郎去莫携红烛行。”
在明钺的印象中,这好象是唯一一首比较含蓄温柔的了。
但明钺自己也知道,自己吹出的曲子已经是另一种韵味,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意思了,无论他怎么吹,就是无法把这四句变得流畅起来。
到最后,他也只好放下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抚摸着有些闷痛的胸口,轻轻咳了几声。
冷潸这才走了进去,道:“三爷,药……买回来了。”他一开口,忍了很久的喷嚏终于打了出来,然后才问,“是让厨房去煎,还是我们自己煎?”
明钺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把药包打开翻检了一下,随手拈出几味放进口中,其中就有药店老板说有毒的那一种。
冷潸吓了一跳,道:“三爷,那个……”
明钺指了指那味药,笑者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又挑出另外一种药合在掌心碾成粉末状,向冷潸招手。
冷潸不解其意,俯身看着那味药粉,问道:“三爷,怎么了?”
明钺忽然竖起手掌,用力一吹,药粉“唿”地灌进了冷潸的鼻子里不少,呛得冷潸连声咳嗽喷嚏,涕泪交流,忙转过身去,边怒道:“你……你干什么?”
明钺拍着他的背,等他平静下来。
冷潸咳了一阵,渐渐停了下来。奇怪的是,一旦不咳嗽了,他倒觉得一直都在发痒的鼻子喉咙清爽了不少,不由大感奇怪,一边拿起旁边的毛巾擦擦脸,一边问:“三爷,这是什么……味儿?”
他本来是要问“是什么药”的,却忽然闻见一股血腥气,一下子便说走了嘴,忙抖开手中的毛巾,只见上面一团血痕,赶紧回头打量了明钺几眼,道:“三爷,您这是……又吐血了?”
明钺笑笑,走到窗边一下子打开窗,那种辛辣的染料气息又飘了进来,冷潸却没有再打喷嚏。不过,冷潸此刻已无心再注意这些,仍追问道:“三爷,您的伤到底要不要紧?”
明钺摇着头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划道:“你还是不是江湖人?大惊小怪。”
冷潸只好笑笑,道:“也许……已经不是了。”
明钺倒怔了一下,拍拍他的肩,慢慢走回床边坐下,随手拿起长箫凑到唇边,却没有去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良久,他才微微一凛,抬头向冷潸一笑,扬了扬箫。
冷潸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他听明钺说过浮洲的箫吹得很好,他既不想太像浮洲,又不甘心装作不会,所以才道:“献丑了。”
待到试了几个音,他才发现这枝玉箫的音质十分纯正深沉,而且箫身上隐有龙纹,只有在垂首吹奏时才看得见,可见的确是件宝物。
他抬头问明钺:“三爷要听什么?”
明钺摊开双手,表示随便。
冷潸却凝思了半晌,他不想重复浮洲吹过的曲子,但谁知道浮洲都曾经吹过些什么呢?
窗外的暮色已经渐渐浓了起来,街市也寂静下去,冷潸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开始吹起那枝玉箫: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 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 夏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