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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叶落长安-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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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雍似是也没有预料到此番情景。他看见门口尚有亲兵驻扎,那人身着神策军士衣饰,腰际却挂着一把朴刀。
    
    那刀锋古朴,风格粗放,刀刃却吹毫即断锋利异常。正是朔方军中锻造而成。
    
    李元雍盯着军士身侧的朴刀,眼中渐有疑惑不安,说道:“停车。这里……怎么会有他的亲兵?”
    
    裴嫣手握缰绳,侧身说道:“殿下,门下省诸位大人正等殿下回宫,我们不可耽误……”
    
    李元雍身形不稳,从车上跳下,倒将裴嫣惊得手忙脚乱,他急忙阻止道:“殿下!殿前侯已经不在长安!殿下不可再翻旧事,殿下难道……”
    
    李元雍脚步匆匆,已然走到那军士门前,面色苍白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在此?”
    
    军士似乎认得李元雍,看一眼身后匆匆紧随的裴嫣,道:“末将慕容奉凌大将军军命,将殿前侯遗物送至宫中,并将他遗留在京之物带回边疆。”
    
    李元雍一把推开军士,手指颤抖推动大门。府门沉重难为一人之力所推动。他心中惶急手臂发力,硬生生的将沉重木门推开半扇。
    
    裴嫣紧随身后,一身冷汗连连呼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置若罔闻。裴嫣一甩长袖,对身后军士道:“立即请右相派北殿军包围殿前侯府,请柴卢将军迎接殿下回宫,还不快去!”
    
    那军士痒痒不睬,伸着脖子看着身形不可追及的太子殿下。
    
    裴嫣怒目看他。
    
    军士双手抱刀,不屑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处可寄托哀思?大人一生在世,难道没有任何牵挂惦念?况末将隶属凌大将军管辖,本是藩镇官员,不敢奉内宫之令。大人若有吩咐,可唤国舅爷家将前来答应。”
    
    裴嫣瞠目结舌,看了看这面容倨傲的一介武将,良久一跺脚,追随李元雍而去。
    
    当日春夜良辰皓月当空,侯府亭台楼阁处遍燃篝火,鼓乐喧阗。
    
    曾有舞者跳一曲拓枝舞,边关沧桑,将士悲壮,尽在一曲之中。
    
    鱼之乐混迹官员中遥遥举觞,看着他目光灼灼笑意缠绻,他的眼睛映着火焰,却比火焰还要明亮热烈。
    
    他的唇形微动。
    
    他想说的……是什么呢?
    
    李元雍站立亭中。
    
    他手指颤抖,轻轻摩挲过刻在亭柱之上的一行狂妄肆意的行书。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那行书临二王墨迹,有魏碑雄浑端宗,亦有颜骨柳筋刚硬。气韵高古,奔放潇洒,翩翩若飞,用笔凌厉痛快,不拘一格。出世之态破空而来。
    
    他沉默很久才说道:“以前在崇文馆,馆中收藏天下名家佳作,也曾有过一幅这样类似的字,好像是经书之类的字鱼目混珠。”
    
    裴嫣沉吟片刻,心中措辞想遍,才道:“殿下馆中珍藏万物,见惯了名家真品。想是看混了也未为可知。”
    
    李元雍双手慢慢滑下语气悲哀:“也是。那些字画笔迹拙劣水墨不晕,内容荒诞不经,看着着实可气。那写画之人性情狂妄从来不思进取,事事挑衅,也很可恨。”
    
    裴嫣看着满地枯萎落叶,秋风呼啸席卷。树木枝桠刺在寒冷上空,天蓝湛湛,不见一丝裂纹。
    
    李元雍声音暗淡,说道:“我是很生气,可是……可是那些字,比我从小到大所学的名家真迹,都要好看。”
    
    他眼神中有眷恋痴迷,道:“是我……是我错了。”
    
    曾经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曾经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而今不过化作一句喟叹,一首短诗。故人命运荒凉破败,河山依然如故。唯一留下的,不过是满目疮痍,遍地尘叶罢了。
    
    李元雍慢慢问道:“他说……他有遗物,要送到宫中?”
    
    裴嫣应道:“是。”
    
    李元雍叹了口气,右手敷在行书之上,隔了片刻,又将额头抵在手背之上。
    
    他低声道:“那就……回去吧。”


第一百零五章 国士

    国士
    
    天色渐渐黑的深沉,西风吹得越发紧。墙下窗外竹林如同鬼魅一般招摇舞蹈,雨脚一阵紧似一阵,急迫连绵,如同在漆黑的夜幕中凄惶逃窜一般。
    
    法门寺尚有一线灯光。朱阁檐窗全部敞开,寒风料峭,卷起了桌子上宣纸佛经一角。
    
    紫檀木灵芝搭脑躺椅上斜斜坐着一个人,手里把玩着一个晶莹的青玉鸟衔花玉佩,目光平静的盯着黑暗中碧澄潋滟闪烁微光的长安城。
    
    有黑衣人悄无声息摸进屋中,低声道:“请大人移步。”
    
    他面上扣着半个铁质砂红面具,垂首看着青砖地面等待那人示下。
    
    萧卷极目远眺,仿佛能看穿黑暗,越过灵山宝刹锦绣三川,一直看到灿烂光明的天竺灵山鹫峰顶。
    
    三千菩提,十方常在,都在接引河彼岸默然诵经,超脱时间魂灵的罪孽。
    
    萧卷淡淡道:“下去。”
    
    那人领命,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萧卷手举火把,缓步走到塔下。他以手转动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神像,自简朴清净,佛陀涅盘的阿罗汉后取出一把钥匙,开了暗门。
    
    门内有灯火闪烁。谁能想到妙法千乘,佛骨舍利的法门寺,竟然有地下暗堂?
    
    暗堂曲折隐蔽,形作卍字,修栏夹翼,以白玉石砌成两旁,宽阔深沉不逊于皇帝埋葬的宣陵地宫。
    
    谁能想到这座辉煌壮丽、巧夺天工的暗堂其实是一座黑暗的监狱?
    
    这座黑暗的监狱里只有一间囚室。
    
    囚室里只关押着一个犯人。
    
    那人手持佛经闭目养神,仔细听去却是在反复念诵佶屈聱牙的忏悔业咒:“愿头卢跋罗堕阇、迦诺迦伐蹉、迦诺迦跋厘堕阇如观世音菩萨究竟得证圆通。而成正觉者。盖因滞于智慧也。滞于智慧。则有我相。我见……”
    
    四周墙壁雕刻飞天欢喜赞叹佛事,衣衫凌凌飞行于虚空。佛祖身边的玉女仙子们身披天衣彩带、璎珞,反背乐器,面带欢喜听闻佛法,庄严佛国净土。
    
    萧卷慢慢往青铜灯座里注入澄清灯油,灯芯逐渐明亮,在黑暗中如同鬼魅一般招摇舞蹈,墙壁阴暗潮湿,不断有水滴滴落,缓慢连绵。
    
    即将惨白燃尽的灯芯逐渐恢复生机,慢慢跳动着微弱身躯,意图努力照亮着阴森囚室。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
    
    萧卷看向衣衫洁净,手镣脚铐缠绕身体的囚犯。
    
    他说道:“这些日子事体繁忙,未能及时来看望你。”
    
    李瑨岳不置可否,笑道:“萧右相位高权重,今时不同往日,故人多蹇顿窘迫,想必顾及不到,亦是平常。”
    
    他手边放置暗金紫檀长匣并一瓮清水。药已半空。
    
    萧卷自衣袋中取出沉甸甸药囊,将黑色丸药倒入长匣。慢慢说道:“我常年吃此丸药,却依旧于事无补。”
    
    李瑨岳看了看他神色,道:“心神过度耗费,药石罔治。萧卷,你该……”
    
    萧卷摇头,疲惫坐在他对面,自顾自的斟了一杯冰凉苦涩的茶水,喝下去反而觉得心中更为苦涩。
    
    他有些烦躁的看着面前这个全副手镣脚铐的男人。揉着太阳穴道:“你好点了吗?”
    
    李瑨岳慢慢点头。他坐在阴影里,头发披散,面容憔悴。胸膛上缠了厚厚的白布,白布上还浸染着嫣红狰狞的血迹,只是那坐姿不像一个囚犯,倒像是一个大将军。
    
    他轻轻抖抖手上精钢铸成的镣铐,抬头平静的看了萧卷一眼,“好多了。这个地方很适合疗伤。”
    
    萧卷道:“猛虎归笼,尚不能掉以轻心。”
    
    李瑨岳反唇相讥:“你想杀了我?”
    
    萧卷道:“原本那日温王册封,我是该杀了你。但时机稍纵即过,我已改变心肠。”
    
    李瑨岳面容阳刚坚毅。他眼中没有丝毫哀愁和愤懑,他说道:“萧卷,你念旧恩。这是软肋。”
    
    萧卷摇头,道:“能让萧卷念旧恩的,已经全部都死了。殿前侯才念旧恩,否则不会以身赴死,为殿下解开死局。”
    
    李瑨岳笑道:“你不杀我,又未必能困得住我多久。当知斩草除根,方不留后患。”
    
    萧卷疲惫看他,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
    
    李瑨岳抿唇不语,眼神渐渐阴冷。
    
    萧卷不以为意,道:“太子信任一人,唯独萧卷而已。然则功高震主,兔死必然狗烹。今日满朝,竟无一人足以相抗衡。与河阴之变关系千丝万缕,是罪孽之一。阻止太子下诏为殿前侯拟定谥号,是罪孽二。专擅朝政大权独揽,是罪孽三。与你纠缠不清,是罪孽四。萧卷一身是罪,假以时日,必为殿下记恨。”
    
    李瑨岳轻松自若,笑道:“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方是智者。”
    
    萧卷面容悲哀,声音凄楚,道:“有何退路?自我父亲焚烧崇文馆,杀尽李珃一脉之始,整个兰陵萧家,就已经如在瓮中,再无退路了。”
    
    李瑨岳仔细看他,目光平静。他不知道萧卷肺腑之言,有多少在打动人心,又有多少,在赌他会伸手相救。
    
    萧卷道:“内忧外患不足虑。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便要抵挡全天下最难防的暗箭,最叵测的人心。”
    
    李瑨岳迅速抬起头看了萧卷一眼,眼光平静如初,只是有些萧卷看不懂的复杂情愫和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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