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如斯-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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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析柝只觉得额上青筋狂跳,脸黑了大半,定在原地半晌,最後还是双手护著包裹一蹦一蹦地追离冷去了。
入夜,两道黑影倏然飞上高墙。
夜晚的戏楼与白天的样貌迥然相异,敛去一身嘈杂喜乐,静静立在夜幕,匝地暗影。
月析柝吃了一惊,眼前这戏楼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模样。两旁潮湿,似有白茫雾气氤氲而起,缠著楼脚拔地而起。隐隐鬼气自内而出,透出光怪陆离的微光,诡异得紧。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向那若隐若现的微光跃去。
大片白光忽而涌现,脑中霍然混沌,身体猛地一轻,就如失足掉崖一般扑棱棱摔下了地。
月析柝一阵头重脚轻,一个激灵跳起来,离冷不与他一起,睁眼四顾,已是完全不同。
一潭碧水上筑一亭台水榭,一座水上廊桥蜿蜒通往,花木芬芳,水面粼波荡漾,暗香浮动。周遭三面却是混沌白雾,看不真切,隐约错落玲珑亭轩楼阁,松竹杨柏。
水流并非清澈,腾起弥漫烟雾,将那水榭之景衬得如幻,可见一座硕大白影幕台延进雾中,榭上挂一匾,匾上题著……
“你进这做什麽!”厉声喝斥乍响。
雾中蓦然一双苍白手掌,快如闪电,直取咽喉。
月析柝侧身闪避,宽剑在手已是一击甩了出去,激起人高水帘,却无湿意,只将满天浓雾打得更稠了些。
景色顺著白雾之变又换了换样,那巨大的幕台更清晰了些,还可见层层布幔,由空中垂挂下来。
“恼人的凡人!”
那声音又叱一句,骨瘦如柴的手掌从水中袭来,所到之处均化作水潭,直将月析柝拉下水来,埋了半身。
月析柝一惊,身上并无凉湿之意,连衣袍都是干的,虽然臂上缠了莲叶,水珠滴答,栩栩如生,却可知这一切均是幻境,此刻他怕是陷进某个坑洞。
正在思考怎麽爬出洞,肩上一紧,已是整个人飞出水潭,那手也惨叫一声隐去踪迹。月析柝打了几个转,扭头一看,离冷站在廊桥上,长剑微斜。
“过来。”
月析柝急忙收了剑走上前,踏上廊桥,跟著离冷走向水榭。
匾额清晰,上题“木厥榭”,榭台横架一座宽大水亭,接天连水,其上如作歌舞,犹若水殿可以乘舆游观。
尽管只是幻觉,月析柝仍是吓了一跳,正要抬步试试能否走上水亭,足下一阵松动,又是一个趔趄,水榭半斜,他和离冷将要划入水中。
碧水晃动,枯手化作利齿獠牙猛然涨了三尺,白森森地竖著尖齿,正对两人落下之处。
月析柝赶忙用剑砍牙以飞身而起,离冷已将半面尖牙斩了个七零八落,那声音嗷嗷叫唤,似是痛苦不堪,掀了半潭水来,萍藻跃起,交错相撞。
“该死!他醒了……”忽听得恨恨一声怒骂,四周幻境突兀地烟消云散。
月析柝茫然望了望,发现他们此刻正在戏楼後面,离了锦绣长街。眼前一座颓败古宅,围屏般剥落了大多墙体,荒草蔓出院门,难掩门内可见倾坯泥瓦,落了一地。
废宅之内砖瓦遍地,处处蛛网凝结,俨然一片废墟。
月析柝不慎一跤绊倒,踉跄一下,被离冷扣腰拎起来,甫一抬头即见一道蓝紫色。
一袭蓝紫色描金凤尾裙,流泉般墨发遮了半面如画容颜,肤如凝脂。斜倚在石,十指纤纤,一双小巧玉足,肌理细致,身软似水。
仿若沈睡在时光尘埃中的美人,他缓缓睁开眼,双瞳剪水,漫天云霞从他洁白的肤上笼来,如同超脱时间的仙灵。
月析柝愣愣地望著他,脑海中只留下了一句话:原来那幅渗水的丹青该是这个模样的……
“你好,俊仙,我和师兄有事找你。”
月析柝一步上前,对著美人脱口而出。
第七章二
俊仙微微怔忪,神色复杂地望向他们二人,待了半晌,方才缓缓道:“我乃已死之人,二位不该来。”
离冷道:“既已身死,为何仍留人世?”
俊仙一滞,本就苍白的面孔无半点血色。他极慢地坐起,优雅自若得仿佛此刻并非身处一堆废墟,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本该再世为人,奈何被困此地,怎麽也走不了。”
月析柝疑惑:“你投不了胎?这是怎麽回事?莫非有什麽执念所以才走不了?”
大凡徘徊阳间的鬼魂都因各自执念,待得执念一了,便自然去了阴间轮回转世去了。
“执念?”俊仙自言,微垂了眼,一头黑发如若水瀑,“……我并无执念……死时也算心甘情愿……”
月析柝一愣,忍不住盯著俊仙横竖打量。眼前美人正是南荟城所见扮相,戏中俊仙的样貌,就连腰间翡翠扣缀也是一模一样,堆纱宫花。
这确是奇了。俊仙并无执念,魂魄却去不得阴间,此为其一;他只一介亡魂,出不得古宅,断无可能使得诸多丹青化妖,此为其二。
“……若非要说个执念,或许是……想再见抱椤一面。”顿了一顿,俊仙幽幽开口,一双美眸如盈秋水。
离冷道:“南荟城?”
俊仙看著他们二人,兀自点一点头,问:“你们从那来?便是从那画找来的吧?”
月析柝问:“那画变作人形是你所为?”
俊仙摇头,道:“是我请此地的妖将画幻出形体往南荟城寻抱椤……”他面上浮起一点嫣红,微微一哂,极慢地说:“若说我的执念,只是遗憾没能在活著的时候再见抱椤一面。或许找到他,我便能离开这里了,这才央了妖将画幻形去南荟城。我是在那见到他。”
“此地的妖?是刚才在戏楼做出幻境的那一箩筐妖怪?”
“是他们。今日是我为人的诞辰,他们可能是想帮我搭个水亭圆我心愿吧……我很想登台再唱一回,可惜如今已是唱不得,”俊仙道,却是面色如常,并不见过分愁苦之色,“他们做事没分寸,若是失手伤了二位,我先替他们向二位道歉了。”
月析柝摆了摆手,又问:“你只化了一幅画?那另外的画又是怎麽回事?你看这幅画?是你的吗?”月析柝从离冷袖口掏出宣纸,将之展开,上画一青衣美人。
“哎?”俊仙一愣神,将视线由纸移到月析柝面上,迟疑道,“这是我的画……怎的在你手里?”
“还有这个……这个……这张也是……”月析柝又取出数十张宣纸,逐一展开,其上丹青各异,款款数十花容美人。
“这……都是我的画……”俊仙犹疑地接过画幅,频频看了好几眼。
他怔愣半晌,将宣纸收起,起身沿石廊进屋,在一张陈旧的案几上抽出一叠画纸,与他手中宣纸一般样子。月析柝凑上前去查看,除开水渍,与先前工笔画无异,纸上也勾勒了精细美人,姿容卓绝,形态各异。
“……少了好多画。”俊仙边翻画纸边说。
离冷道:“有人将你的画带走?”
俊仙将宣纸尽数卷起,惑道:“我不知道。这些画究竟怎麽……?”
“你的画都化了人形,遍布众多城镇,大约都是你唱过戏的地方。”月析柝死死瞪著俊仙,看他一脸惊诧全然不似装模作样,更是疑惑。
“我无事可做,就将从前的扮相用笔画出来,怕再不动手画画就忘记了……以後不会了……就算我都画出来又如何,我已不能再为人上妆……”
月析柝见他满面自责,动手要撕画卷,赶忙扑去制止,急道:“这些化妖都是无害的!没有对人造成伤害!很多人都还记得你,他们每天都跑去看化妖模仿你的戏呢!”
俊仙闻言,停了手上动作,惊疑地抬头看著月析柝,见他说得郑重,眼眸渐渐弯成新月,不可置信地问:“他们还记得我?他们真的还记得我吗?太好了……”
月析柝看他乐得手舞足蹈,心头莫名也欢喜起来,想来他是很爱曾经的时光,才会在听到人们还记得他的时候如此高兴。
“既然如此,我和师兄带你去找抱椤可好?”月析柝低头想了想,俊仙并无作恶,只要了了他执念,他就可去轮回。
俊仙一呆,面上忽一红,刹是好看:“……好。”
月析柝高兴地重重点头,然後扭头看向离冷,他仍是面无表情,却冲他微一颔首,正是赞同之意,月析柝笑著大声道:“那我们这就走吧!”
“休想将他带走!”
高吒间,一道白影劈头降了下来,一只干枯手掌已罩著月析柝天灵盖就要拍下。
“住手!”
与俊仙同时行动的还有离冷,长剑刺出,正挑在指骨,铿锵一声在白骨间绕了个圈,白影循著剑尖被甩下地来。
月析柝吓了一跳,捏著俊仙手腕的手骤然收紧,转了个身去看那究竟是个什麽妖怪,从进幻境起就一直阴魂不散地跟著他要灭口。
白发白面的妖蜷在地上,握著左掌不住翻滚,方才还筋骨可见的手此刻已变作常人模样,掌中流血,沿手臂沥至白袍,猩红一滩。
“别碰伤他!”他痛得面目扭曲仍不忘狠狠瞪眼月析柝,恶声恶气道,手上因使力血流如注。
月析柝赶忙松了手,正要开口,突然僵在原地,下意识地看向俊仙。他是一缕幽魂,为何能够被触碰到?
“我没事,翎右,你不要紧吧?”俊仙半蹲下来,将他手放在掌心,用袖口揩去血水。
“他死不了!不用担心他!”
话毕,又是倏倏数道身影落到院内,齐齐排开站了一院,连檐沟墙篱都立满了影子。
“倒是你,他若是让你被带出这庭院,可是比死还难过。”一人步出重影,白发青衣,生得与地上被叫做“翎右”的妖相似。
“你们囚禁他?”月析柝惊道。
他嗤笑一声,斜来一瞥,冷冷道:“无知凡人。与你无话可说。”
翎右低低痛嘶一记,一手扯牢了俊仙衣袖,嘶嘶出声:“……别走……出去你就回不来了……”
离冷寒声道:“此话怎讲。”
翎右别过头不肯多说,那青衣妖忌惮地看了眼离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