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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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观察黑暗里对方的脸色,我自顾自的说下去。
“两国和亲在即,京里治安不好,竟然出现像行刺苏鹊这等朝廷四品大员无法无天的事——所以京畿卫理当加强管理,以百人方队并便衣小民在各位大人的府邸周围巡视、暗访,防止一切心怀不轨的宵小,危害我京中安定,伤害我朝中大员……您说对不对?”
感觉对面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哦,听闻李大人居家,以豢养鸽子为乐,又不忍其久居笼中失了灵性,便常使其自由来往。最近却添了烦忧……是不是多事之秋,一向聪慧的鸽子,找不着回家的路?”
沉重的呼吸戛然而止,一刻千斤凝重的寂静。
抬头,看了看隐约露出星光的窗口,约是戌时了。河水的湿气让人觉得四肢寒凉,后悔三天前贪凉的傍晚,没有多批一件外衣。
“大人……一边是倚靠无门,一边是送不出手,烦恼啊……烦恼北边等候的朋友渐渐露出了不耐的本性,京里的上下同仁,又隐约猜忌的紧?”
“啪”——
清脆的巴掌大力的落在左脸上,我和潮湿发霉的地板,亲密的腻在一起。
“住嘴!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你个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是不知道,是不懂。
贴着柱子慢慢坐起来,我举袖在嘴边上擦了擦。望着那头黑暗里的困兽,发出冷笑。
“我是不懂……一个叛徒,勾结狄人的奸佞,究竟有什么苦楚?”
“哈……”
他忽的阴森森的大笑起来,在狭窄的船舱里,震得一阵柱摇板晃。
“火把!”
天窗打开,有人沿着梯子将火把递下,燃亮了底舱的油灯,忽然明亮起来的舱室,让人眼前一片眩晕。
火光下,李仲恭的脸色明暗不定,声音似是强抑了恨意,“还记不记得初次见面,你那番‘文武兼备、中流砥柱、国之栋梁’的溢美之词,苏大人?”
……当时广平郡王府里甫一见面送上的马屁,如今回想,字字叫人羞赫。
“不错,虽然你未必真心,但正如你当时所说,我李仲恭曾在远离中原的那片荒地上出生入死数十载,为国立下汗马功劳……”
他“呼喇”一把扯开繁复的衣摆,蛮横的拽出皮靴里的裤脚——左腿脚踝之上、膝盖之下,令人不忍目睹的狰狞旧痕,翻摺斑驳、锉骨连筋。
“我浴血征战的时候,我有家不还的时候,我一步步从随军马夫升到中府折冲都尉、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上都护府副都护、归德将军的时候——你在哪里?根本不曾遭遇过家国背叛的小子,哪里有什么立场教训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冷面的看着,看着他跳蹿的咆哮。
“暄兆元年遭敌围困,战至无兵无卒,孤身不见后援——被俘。呵,是我情愿的吗?不顾遍体鳞伤、带着他们掳人的捕兽夹子费尽千辛万苦逃回来,乃至毁了一条上马作战的腿……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归来俘虏的耻辱,不能带兵的将军位子……哼,武散官的三品虚衔,在家赋闲等死的真职!”
李仲恭的声音大到刺得人耳痛,不由蜷起身子,避开那咄咄逼人的怒火。
“我是投了周肃夫,因为除了投靠他之外,再没有别的出路!从来不曾官场沉浮,哪晓得朝中人人结党营私、早就无底深暗!我是收了北狄的好处,定期向他们报送情报,因为除了这一样之外,再没有别的良途!从来就顾着卖命不曾替自己敛财,半截身子都埋入黄土,才发现连棺材钱都没有攒下,难道还不该替自己打算?”
“咳……”
忍不住喉头的痒涩,我咳出声。一番慷慨陈词被人贸然打断,李仲恭突然就没了音,他喘着气,死死盯住我的脸,像是紧张的等待,我要说出的下文。
没好气的撇过眼去。其实,哪有什么好说。他的旧事我也曾听闻,确实曲折,也有些感人,只是……
忆起去年秋天,和闻哥在寺里夜会,当时谈及朝中可能的奸细,曾作了几度大胆的猜测,终于今日,得了其人的自认……
又想起不久前弘文殿里的中午,抓住景元觉的袖子,抖着手,示那人以软。边境失利连连,终于不能坐等。赌咒发誓的保证,留下够格内商的半百人群,便总有一个发现的机会……那时景元觉的眼光始终挣扎,却最终,站在了帝王的角度,同意了这个大胆的谋划。
余光看见他伤痕累累的小腿,在灯火的映衬下,皮肉外翻,青紫淤痕,更显狰狞可怖。
不免同情起这个一腔愤慨的人来。若是不急着对我出手,若不是匆忙掳我出城……哪怕是,能跟着真正救灾的队伍再多行进些时日,离京城远些,再远些,就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够被人发现……只可惜,既然是心中有鬼,又怎能安得下心,按耐个一时半刻。
于是只不过布了个局,就急不可待的跳将进来。
“咳咳……”
压不住的咳嗽,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我不得不扭过头来,正视还在等待的人。在心底,低声为他叹息。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有人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
蒲柳松柏'一'
逞一时嘴快的后果就是,没有好果子吃。
时间又过去了一夜。水深不扬帆,船行缓慢,也依稀过了百华里。北面就是京城,最近相隔不过数里,上去解手时,甚至能看到灯火阑珊的屋檐……却是可望不可及的距离。再开着,到了天明,船眼看就要过了东郊,脱了京襄的地界。
唉。
闻着隐约的肉香,缩在下舱旮旯里,忍受着胃里翻上来的酸水自顾自怜时,没有好果子吃——我万分深刻的体会了这句话。
对面李仲恭托着个荷叶包,慢条斯理,展开里面油花花的鸡腿,往大口里拨拉。
那腻人的味刺得我一阵恶心,闭上眼,扭过头,翻了个身。
这会我身上已经没有绑手绑脚的绳子了,怕是谁都知道,捆着一个三天水米未进的人,没什么必要。更何况解手的时候,每次还要麻烦他们两个手下搭手把人提溜上去,一道道的扒了,宽衣解带的伺候,够麻烦的。
“说吧……景元觉还知道多少。”
转头,见李仲恭啃完了鸡腿,随手把骨头往旁边一撂,在腿上擦了擦。
我伸出根手指头。
“哼,要钱不要命的死性!”他不屑的嗤了一声,伸手到怀里掏,“我看你,还有没有劲撑到去花!”
一张薄纸借着指力,依旧轻飘飘的荡来。
挺费力的伸出胳膊去拈了过来,看看数目,放进怀里。
“大概很早就怀疑了。至于什么时候确定的,我也不知道……记得北邑那次相逢么,咳,能指名带李大人去,已经盯上了吧。”
李仲恭双手烦躁在裤子上擦,一遍遍,自个浑然不觉。
“胡说,怎么可能就知道是我?”
“自你调职以来,三年间狄人扰边屡屡得逞……皇上是个精明人,身边李大人……这么多回,从没露过马脚么。”
半晌没吭声,“砰”,李仲恭泄气的拍了脚边木板一掌。
“哼,你少糊弄我!老子不信他顾了和亲,还能顾得了我!”
……就是糊弄你呢。
我在心里浅笑。千头万绪,这事得多少曲折,景元觉又不是神仙,上哪去知道到底是谁,我又上哪去知道到底是谁啊。还亏了他精明,才划定了可能的半百人选,也还好他没一时嘴快,把大鱼先真的派去洛水赈灾。
“这种时候,只要能出了关,就是碍着两国新结的姻亲面子,过去的事,他也不能把我怎么着!”
可不是,不能深究,既往不咎。我阖目点头,所以,您还激动紧张什么呢。
“老爷,码头就在前面。”
头顶上窗口有人低声说道。这条逃亡的路上,手下人都默契的唤李仲恭老爷而并非大人,倒是伶俐。
听着李仲恭闻声应了一声,拍拍手,半站起来准备上去,衣料悉索着从身边走过。
“李大人……”
我低声唤他。
他停了下来,回头一弯腰道,“放心,还不到弃你尸的时候,苏大人。”
……想哪去了。
我睁开眼抓了他一把,慢慢站起来,等一阵晕劲过去,神秘兮兮的笑。“您以为,京里那位……真忌个姻亲?”
李仲恭准备蹬脚上梯子的身子僵了一下,正好就近让我挨过去,扶着梯子站稳了。
他铜铃般瞪大的眼珠子在窗户里漏出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怎么说?”
新鲜的空气从窗口渗进来,透着一股岸边水草的腥湿。我先吸了两口,才不紧不慢伸出手掌。
李仲恭青了脸。犹豫半刻,终于把手伸进怀里。
“不是这个数。”
尽管看不分明,也知道他的脸更青了。“你要多少?”
“这底子……是过命的交易。”我困难的扯了一个笑脸给他,“说完人就无用,还不知会不会葬身鱼腹……一万两,不多。”
李仲恭的脸由青转黑,彻底的融入了舱底的一片黑漆漆。
手下人见老是没人上来,又探了一次头。
“老爷,船靠岸了。再不上去……恐夜长梦多。”
“滚!”
他一挥手怒叱。
又半晌,李仲恭阴惨惨的开口,一双眼睛像是黑夜里的豺狼,发着野兽凶残的光,“给了,就有命花?”
没工夫理会威胁,我将他掏出的最后一沓子银票揣进怀里,摇头。“不够。”
“混账!只有这么多!你当是土匪把所有身家装在身上吗!”
算了。
上面人又壮着胆子催了一遍,李仲恭的耐心,也差不多了。
“咳,李大人,你说……咳……咳。”
使了半天劲,才把他掐我脖子的铁掌推开,我捣着心口捶了半天,缓过一口气来。“咳咳,你说定……定襄王,跑北邑干嘛?”
面前人陡然变色,一张脸倏的由黑变青,变白,惨白。
像一根柱子似的立了一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