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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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奢望。
石上生花
又在床上腻了好一会儿。到了辰时,阳光斜斜洒进床下的绒毯,在光柱中旋起微尘。景元觉先起来更衣。
掀了被子,他自己坐在床边盘头发。金发簪随口咬住,一手挽发,一手扒梳,肩背到腰身上一层精薄的筋肉,都随着动作微微拉动。
在这里过夜晨起,少见他喊人进来伺候。许是喜欢自己动手的机会,许是不想惊动旁人的好眠,许是怕旁人尴尬。
沉默而细致的体贴。受的太多了,会使人觉得某一处发堵。
我坐起来,戳一下他的后颈。温暖细腻的触感,留在指尖。“这,漏了一绺。”
“嗯?”
景元觉微侧了头,鼻子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如今知道,这是个本性慵懒的人,虽然有一张厉口,能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一个字也不多说。
索性替他把那一绺细软的毛发背上去,饶了两道,拔了他口里的簪子,往里插妥。看看,是个还需要内侍重新打理的发髻,不过,够晃出门了。
完事,又趴回去。看景元觉自个伸手摸了番,披上衣衫,拿过铜镜照。依稀要闭上眼睛睡个回笼觉,他却在我脸颊上拍了拍,低下头来,一双眸子亮得紧,“我们这样……好像寻常夫妻么?”
那种欣喜好奇的眼光,打消了残留的一点迷糊睡意,我不由晒然,“你知道寻常夫妻是怎样生活?”
“不知道。”
这位君主摇头坦诚,却没有无知者应当的谦虚。他仅是抿唇蹙眉,五指成扒揽上我的头发,思索片刻,很快露出笃定的笑容,“总之就是这样的吧。白天,在一个锅里吃饭,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早晨,一齐起来,互相梳头,便也用不着照镜子……”
……这个高阁里生长的傻瓜。
书里,人家那是结发的夫妻,炊同灶,寝同枕,俯首挽发,仰首画眉。你从哪里见过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这般颠倒?
“笑什么?不许笑。”
景元觉凶神恶霸的瞪了一眼,大概见了我的闷笑,对方才白痴的言论有所自知,于是,现出了恼火的尾巴。
“我说的不对,你倒说说,你家是怎样生活?”
他用力扯了下我的脸,痛得我抖了一下,笑也笑不出了。
“……那时才几岁,哪有什么印象。”
“哦。”
他倒没有再问下去。
幸好。问的话我也答不出。
午膳后到昌平殿。
那里如往日这时辰一样,殿里热闹活跃,甚至比起以前连轮值也会缺人时的萧条,可谓熙熙攘攘。
进门前我抱着袖管站在外头数了数,三个,五个……七个。一个月不曾来报到,往常的清闲衙门竟多了七个不认识的新人。想来莫非不是清水衙门突然发了横财,就是三省权力的重心,稍稍发生了倾斜?
“苏……侍郎?”
进去时遇见原先的上司李澄光端着茶盏出来倒水,一见着我仿似见鬼般瞪大了眼睛,“苏侍郎……这么快身子就大好了?”
瞧瞧,这什么话。
“多谢李大人记挂。一点小伤,耽误许多差事,到底养得差不多了。”我拱了一个揖,眼神盯着他手中奉的墨菊茶壶走,“老大人在呢?”
得了肯定的答复,客套几句,越过他。
付老爷子茶足饭饱,在藤椅上闭目假寐。这是他一天之中最逍遥的时刻,可今日我没有太多的闲心,直接去唤他,“付老大人。”
“哎呦呦!这是谁啊——”
老爷子睁开眼睛坐起就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我的小侍郎啊,真的是我的小侍郎?走两步,转个圈,哎,坐下,给老头子好好看看!”
我乖巧的完成了他的要求,让他满意。
他也确实很满意。
老头子拉着我的手,老泪盈眶,“小苏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说我老头子一把岁数了,黄土都埋到嗓子眼的人,你才多大点的人,你怎么还能这么吓我呢……”
我知道景元觉硬扣在我头上的功绩有多大。也知道如今每一分看来的病弱,都是我高冠上闪闪发光的苦劳。但是这个老头子配合的戏演得,也太酸了。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也许在某个地方,他已经深刻的反省过之前的错误押注。因为我是个为了景元觉的疆土不惜对抗群臣、牺牲自个性命的呆子,虽赢得一时交相称赞的口碑,却不知轻重、锋芒太露,完全毁了他心目中那个所谓“前途无量”的认知。
是不是这样,老狐狸?
虚伪的周旋几句过后,接了中书令大人亲手倒的热茶,说得又是感动又是难过。“老大人,苏鹊不是成心的。之前为了假和亲的事情,还忤了您老人家的意,在庭上顶撞您,真是罪该万死……”
其实那是没有的事。别人批判和亲误国的时候,老头子从头到尾没有为所谓的天朝尊颜出过面,但话不能这样说。
“唉……”
付梓基瞥来一眼,垂下眼皮,眉角的皱褶一经展开,便露出更多的老人斑印,“终究是年轻人,艺高胆大,能做得下这么大一桩谋划……”
他重新躺回他的躺椅,发出似是感慨的叹息。却不知他每一句或真或假的喟叹,会使别人生出多少复杂的情绪,又无法放在脸上。“小苏啊,真是难为你了。”
“老大人哪的话?本是皇上的谋略,苏鹊有个机会助力,是难得的荣幸。”我老实坐着,笑得谦虚有礼。
“不对。”
可惜这话说得不合他的意,老爷子在躺椅上眼睛撑开一条缝,瞅着鼻尖不住摇头,“别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如今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一招输了,又不会有人出来说话,自个成了今日的李仲恭倒罢了,惠恬公主真的嫁过去也不论了,本来利于皇上的局势,到了明年也未必达到……”
他眼珠子一翻,一口气吹得胡子翘了起来,“兵行险招,人人都担得起么?”
我莞尔。这是在说人急功近利了。
“老大人,瞧您说的,把苏鹊吓得快坐不住了。”
他的胡子又耷拉了下来,“怎会?苏大人年纪轻经折腾,不像老头子我一把老骨头,一想到那些危险,啧,就不由得怕啊。”
这是在嫌人我行我素,不事先跟他通气了。
我在付梓基身边的矮凳上坐正,看着他再度阖上的眼睛,调整了诚恳的声线。“大人帝辅三朝,岂会不知。苏鹊几斤几两,如何天资聪颖到能自创和亲之策?老大人可曾记得,先前在小人家中见到一本《大覃公主志考》,那本记载甚为详实的书上,不是已有先例了么?”
我朝历史上虽没有和亲之举,但是先帝时期,也曾赐婚外地。
目的不同,手段一样。
那一桩的主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错。”老爷子再睁开眼,眸中精光闪闪,嘴边的胡子,又往上翘了一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得你这孩子有心。”
他瞥着我,微微颔首,眼中似有赞赏之意。
头顶不时有云彩飘过,挡住天井里泻下的阳光,使得眼前人的面目时清时晕。突然间,我觉得不那么想听了。
可是已不能阻止他说下去。
“联姻联姻,自古以来,就是四两拨千斤。皇家的公主身份虽然贵重,若比起疆域和人心,又是多少划算。小苏——你可听过江陵庆德侯?”
我将笑容定在脸上,轻轻摇头。“苏鹊只知表皮,愿闻其详。”
“当年太宗平定四方,江左一地,前朝覆灭。太宗豁达,大赦天下,未曾对那些徒有虚名的遗臣子孙赶尽杀绝。可叹到了先帝时期,那些写写文章饮饮酒就罢了的闲人里,倒出了几个知名的人物,哼,一个嘛,如今你也知道……”
老头子不屑的向南省的方向斜了一眼。
“不过当年嘛,风头最盛的倒不是他。老江陵府有个白燕鸿,据说是前朝太傅之后,才学倒也罢了,尤其生了一副好样貌,少年得意,大名鼎鼎,都传到了京城,似乎朝廷再不破不用江左人的规矩,就有不纳贤之罪……”
我托了下巴,问,“……还有这样的事?”
“那些陈年旧事,你这样的娃儿哪知道?”
付梓基捋起自己的胡子,嘴角的橘皮,勾起一抹上扬的弯,“先帝差点就就了势,好在老朽尚在,倒记得当年太宗留下一条皇戚不得参政的规矩。一个公主罢了……什么前朝才子,什么江左人心……封侯万户,他感激还来不及。”
“大人精明,叫苏鹊受教了。”
我突兀的站起来,向头顶的天光看了看,打断他的谈兴,“不知不觉,出来的时候这么久了,怕宫里人罗嗦。下回再来给大人请安。”
北方的天气,出了清明就是夏。不久前的凄风冷雨就像是黄粱旧梦,刺目的阳光射在头上,燥得发慌。
到了背光的堂屋里,眼前一下全是黑。
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望着碗中晃动的茶梗,却一通嫌恶。饮不下去。在屋里转了又转,全然静不下心。
墙上的一幅般若心经高高悬挂,似乎在嘲笑抬头看的人,不清不楚。
我不自主攥紧了拳头。手腕上的夹板,禁锢似的套在那里,硌得人生疼。
可笑啊。
牙指并用,拆毁了那该死的木板,闭眼按上窗下铺陈的白纸,浓墨滴下去,我就再颂一次心经给老天听。
你要我忍得,我忍得。
手抖得根本落不下笔去。心一横勉强按了,只留下一行黑糊的墨团,难看,狰狞,大大小小,字不成字。
菩萨有灵。非我逼不得自己!
掷了笔,绕了两圈。还是坐在椅上,把怀中物掏出来看。
依旧是清清冷冷,一块无声无息的死物。
并不会因为在靠近心窝的地方放了这么久,就变得温暖,变得鲜活。您 下 载 的 文 件由 ww w。2 7t xt 。co m (爱去小说网)免 费 提 供!更多 好 看小 说 哦!
我无声笑起来。
八年前,有个男子,给他的女子,刻了一朵花。
一朵刻在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