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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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容里面有几分轻蔑的随意,又有几分矜持的得意,那是与苏、京等地的狭邪文友相处之际,惯见追逐求欢的神气。此刻也只是随随便便将手放到苏墨唇间,让他印了一吻,说道:“你将养罢,不要生啊死的乱想。我已经辞官不做了,等将你保释出狱,随我一道回苏州去,许你偿愿。”
这一霎风光,半生所愿,来得如此突兀,如梦如醉不真实,却又偿得如此清晰,欲//仙//欲//死太痴缠。
他日绣帐牙床,听飞白喘息凌乱在身下,极乐世界里苏墨也忍不住要说:“我只道在狱里,你是见我没有求生之志,随口哄我……再也想不到……你真的肯。”飞白不耐烦道:“这也值得哄人!尽说痴话,你真黏糊。”苏墨促声道:“你……你是惯了,你不在乎!”飞白嗔骂:“这当口恁多废话!”
苏墨被他牙齿咬在肩头上,感觉到他齿间轻颤,宛如低泣,那是极欢的呜咽。而自己从心到身热流如注,卷起的也是欲海的狂澜。一霎间灵魂纷纷扬扬如粉如雪,不复此身,不知何夕。然而颠鸾倒凤的大欢喜之中,抵不住还是一丝忧虑,不绝如缕:“我只道心愿得偿,从此甘心。为什么……却觉得这极乐合欢,才是真正的无边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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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吴江雪之七 。。。
在心愿难偿之前,苏墨曾经以为,人生至苦,莫过于“求而不得”;可是终于偿愿之后,这才惊觉,原来另有一种更深切的苦楚,叫作“得非所求”。
飞白皱眉说他:“你这就叫‘得陇望蜀’。我答允让你偿愿,可没答允从此和你情若夫妇。别说我主你仆,就算感激你几番救我,检出身契还你自由,你也管不到我的行止!”
他的行止还是一贯轻浮放纵,才回苏州,立即拣了个园亭做了一次曲社会友,宴请旧日拂云社的朋友,不消说闹得通宵达旦,觥筹交错。回乡一路上他都和苏墨同宿,这晚彻夜纵饮,不能归宿,苏墨已经郁闷,何况酒酣之后那帮文人露出轻浮本相,和飞白谑浪调笑,无所不至,喝到天明横七竖八倒了一院子,飞白直接枕着别人大腿睡了。这般景象在一年前看见的话,苏墨只能忍气吞声,如今有了几分自恃,客散归家后便忍不住泼醋,却被飞白发作了回来。
份隔主仆,无可奈何,苏墨只能换了一种说词:“从前这般行止也就罢了,如今到底做过官回来,也得有个体面,相与这些浮浪文人,徒然坏了名声,有甚益处?”飞白道:“文友往来,怎说得无益?譬如这回我陷在牢里,若非京中朋友援手,哪里恁般容易脱罪。”苏墨道:“还说京中朋友!若非他们口舌轻薄,将你和他们相处的事肆意炫耀,传出你一个契弟的名声,巡按也不见得就觊觎了你,惹出那般祸事!”
飞白被他戳到痛处,顿时大怒翻脸,喝叫下人将他叉出去,两三天不容进上房。过了两天气消,想起苏墨的恩情,自觉不该,于是又将他叫了过来,命管家翻出当日他投靠的卖身契,和颜悦色道:“你一路于我有再生之恩,我也不能再将你当奴仆使唤。这身契还了你,我再赠你纹银五百,权当报恩。你本来也是读书人,不妨重操旧学,高低中个功名,也免得在这里耽误。”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温和,自觉仁至义尽,苏墨听了却面如死灰,直挺挺跪在青砖地下,就是不则一声。飞白讶道:“莫非嫌少?”连问几声,苏墨才道:“小人并不要这些——只要主人案头那把裁纸刀。”飞白望一眼案头,蹙眉道:“要这刀作甚?”苏墨道:“一路恩情,既然说割断就割断。那么我的性命,也索性一并割断干净。”
飞白愣住了,道:“我放你自由,又不是要你性命,做什么以死相胁?”苏墨低声道:“既已投身,便无回头,除死方休。”
管家不明就里,也帮着替苏墨说情。飞白再任性放纵,到底不好意思当着管家的面和下人论及情爱纠葛,只好含糊答应了。当晚和苏墨和好了,不禁在枕边发作他:“放你自由都不要,真不懂你还要些什么?”苏墨道:“放我之后,你视我为朋友还是路人?还肯让我和你朝夕相处?”飞白失笑道:“这不是废话?就算朋友,我跟谁也不曾朝夕相处。”过一阵又抱怨:“相处朋友,本来就是一玩,够了大家丢开,也没有论朝朝暮暮的事。你这心愿,我也许你偿了这么久,究竟还有什么值得要死要活也不撒开?”
苏墨道:“我的心愿,并不曾如愿以偿——我真正要的,你也始终没能给我。”
飞白当时不解,过一阵稍微更懂了点,不禁又是一场大发作:“我给你自由你不要,原来你要的,倒是拘束我自由!到底是你卖身给我,还是我卖身给你?”
他回到苏州不久,故态复萌,过去相狎的朋友也纷纷跑来撩拨,声色之间,无所不为,比通宵纵饮那夜还要让苏墨更不堪忍受,于是苏墨同他的争执也愈发有变本加厉之势。飞白平生不受人管,何况是仆人兼情人的管束,发怒起来,口不择言:“你再这样,我是吃不消你了!你再撒赖,抵死不肯拿身契走路,非要做我家奴仆,那就休怪我绝情——我将你转手脱卖,出具卖契到官,官府自会勒令你到新买主家去,到时候却不要后悔!”
苏墨听了默然,当场也没什么顶撞激烈的举动,只是一言不发出门去。过一阵其他仆人骇得魂不附身地奔来禀告:“苏墨躲在后花园割腕自杀,幸亏被救下未死。”飞白也吓到了,只好亲自去看望,抚慰了几句:“我是随口一说,哪能真将你转卖?何苦又拿人命官司吓唬我。”苏墨躺着,闭眼说道:“小人留有遗书,言称自家想不开寻死,并非受凌虐威逼,累不到主人家吃官司。”飞白气恼,道:“恁般死心眼,真是怕人!再这么认真胡闹,我都不敢和你相处了。好罢,我也在苏州呆腻味了,要去金陵游览,就带你一个随从去罢,看不见苏州这帮朋友,你也好消停几天。”
他肯妥协服软,千难万难,苏墨都觉得受宠若惊,反而懊悔起自己性急偏执,过度胁迫,等到伤好向他认了不合胡闹的错,主仆再度衽席言和,一道走水路上金陵去。一路行舟更无外人打扰,好得如胶似漆,苏墨心口思量,也觉不能再求满足了:“我一直耿耿,觉得他只是随便委身,视为儿戏,并不能回报我一腔至诚至爱,可是他便是这样人,又能如何?到底他对我能比对别人稍微多一点用心,永不分离,也就够了,何必强求他心要似我心。”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遇见了徐青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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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吴江雪之八 。。。
遇见徐青君的缘分,倒是先遇见故交。薛飞白本道在金陵无甚密友,谁知才在秦淮河觅了下处,就遇见一个好交情的朋友,惊讶之余不禁欢喜:“丁总兵,巧遇巧遇!怎地别后不到半年,便对调到留都来?相救之恩还未报答,却从陕西到南直处处相遇,可不是有缘分!”
这故人却是凤翔府仗义救过飞白的总兵,见到飞白主仆,也是不胜欣悦,说道:“我如今在守备营下,却结识了国公府的二公子。这位公子是国公爷的亲弟,大号青君,阔绰排场金陵第一,他家新组了一班昆戏,嫌弃老曲师的板眼尚不够尽善尽美,要找苏州曲社的朋友悉心指正。当日薛先生允诺过在下教曲,如今可不正好践约?”
飞白摆着名士派头,皱眉道:“公府公子,富贵俗物,我是不便沾惹的。”总兵苦劝:“二公子虽然是富贵场的人物,却是最诚朴不过的,断不至于轻慢先生。何况他家瞻园名胜,金陵罕见,先生便当作是游览,胡乱指正一两次曲文,也好遮盖在下曾在国公府夸过的大口。”苏墨在陕西时也曾戒备这总兵同飞白来往密切,多半有甚不轨心思,但是下狱风波之中冷眼旁观,发现这人倒是难得正直,并无邪念,从此放了心,对这位军爷分外敬重。因此听他请求,也不觉在旁撺掇飞白答应。
撺掇是他撺掇,可是当相见徐公子之后,看见他乍识飞白就流露出的爱慕眼神,懊悔之心又不觉油然而起:“我真自找!好不容易逼他离了苏州那帮契兄,到了金陵,却又撺掇结识一个登徒子!岂非又是不得安宁?”
其实最初的时候,苏墨私下还是不将徐青君格外瞧在眼里的。虽则对方钟鸣鼎食,珠围翠绕,耗费巨资精心营造的瞻园也是匠心独具,迥出红尘。然而飞白眼里,纵使是披了风雅外皮的俗物也还是俗物,敷衍都不会拿出诚意,于是在苏墨心底,再殷勤追逐的纨绔也不过是纨绔,构不成真正情场劲敌。
可是徐青君的追逐,不仅仅是“殷勤”二字可以说得,几乎是百依百顺,不惜财力。飞白要端身份,坚决不肯做瞻园的居客,徐青君就派人将他寓所左右的河房都租赁下来空置着,以免租客喧嚣,打扰了才子清思。飞白在金陵各家观看昆戏,偶有评点,说谁家的生旦天分甚佳,过不几日这名优伶就会被国公府购买安插在自家的昆班里,恭请薛先生点拨教导。因为这般,飞白虽然眼里瞧富贵俗物不上,倒也不曾厌弃离去,不知不觉就在金陵从春暮耽到了夏秋。
徐家瞻园有片红梅花林,环绕着太湖石堆砌的山亭。这日处暑,飞白在园亭作客,吃着梅脯指正新来小旦练习曲文,忽发奇想,指着下面绿荫浓郁的梅林道:“可惜才入秋,等到明春梅花盛开,正好就地取景,做一本《红梅记》。”
这话随口说完,不久也忘了,徐青君从此也没再选这片梅林练曲。一个月后,秋分已过,这才又置酒园亭,特邀飞白过来:“红梅已开,飞白兄看这景致,可有兴致教唱《折梅》、《鬼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