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第2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何预朝堂大事。”王阁老道:“仲纯不必过谦,你是局外人,正可以旁观者清。老夫这番受任命,实则乃是朝中诸君子之所推举,而诸君子的意下,却是以为,老夫既然昔年与张江陵议论不合而出朝,必然反江陵之所为。现今首揆申瑶泉曾受江陵所知,被言路指为江陵私党,汹汹攻讦未已。默喻朝堂之意,是要借老夫抗衡申瑶泉,是以忧思不已。”
征士沉吟一晌,道:“阁老意下如何?”王阁老道:“自江陵之后,圣上收回大柄,宸纲独断,朝中言路纷争,哓哓不已。上下悬绝如此,怎可中间调和无人?我想,如今时势,为相甚难。我若与申瑶泉不合,是启党争、乱朝纲;若和衷共济,却又违背言路举荐之意。”
他这番话颇为推心置腹,也是因为对方全非仕途中人,又是通家子侄,这才敢吐露这忧虑。征士道:“老先生此言,正是切中时弊。朝政乱如抽丝,晚辈从未涉足,怎敢妄发议论?只是想着,为人处世,倘若遵照八个字行去,庶几俯仰无愧……”王阁老道:“请教哪八个字?”征士道:“宁失公论,不失公道。”
王阁老听了,欣然受教,因王命在身,行不俟驾,叙谈了一会儿就匆匆告辞而去。他是受命入朝,要乘朝廷的专用驿车,家眷的船只就由儿子陪送入京。丽天送别了父亲,祖母和母亲却还要收拾两日才能走,于是又回到征士舟中欢聚,说道:“有几位故交得知仲纯到来,都要一见,商议明日江上小酌为乐,顺便给我送行,你去不去?”
因为都是三吴的名士,也是他们读书时结交的朋友,征士倒不推辞,次日江舫宴集,就和丽天一道过船相会。宴席上都是熟人,说话时不需要客套,王氏在当地又是世代科甲的望族,子弟佳秀,席上有一半是丽天的同族兄弟,言论就更没什么顾忌了。说到王阁老入朝为相的事,丽天将征士那八个字赠语讲了,就有人出言反对:“这话不妥,公论公论,既然有个‘公’字,难道还不是公道?失公论而存公道,未之有也。仲纯此言大谬。”
这人是无锡名士顾泾凡,一面说一面摇头,大大不以为然。丽天道:“我觉得仲纯这话,其实可以再各加三个字的注脚:‘宁失一时之公论,不失千秋之公道。’”顾泾凡道:“倘若公论只行得一时,那么也不是‘公’论了。”丽天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一时的毁誉,作得什么凭据。”顾泾凡争辩道:“周公也有形迹可疑处,王莽则是大奸似忠,真相未曾大露前,公论自然只能就事论事。因此这是人事有隐蔽,却并非议论本身错了。公论之公,正在于评议行迹,如何不是千秋之准则。”
众人都道:“好了,这是‘白马非马’之争,一时也争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的。今日为丽天送行,怎么无端争执起来。”于是将话题岔开,议论些闲话。因为说起征士要在山谷种梅处构建一座草堂,征士就请大家题个名字:“草堂图样不曾带来,不过也无非茅顶木椽,不是玉堂金马。还请列位赐个好名。”
有人便问:“地势如何?”丽天道:“那所在虽是山谷,地势却较众壑为高,上窥天星,下俯清流,周遭新种梅花百株,最得天然之趣。”众人都在寻思,却有一人掩口笑道:“我想到一个极妥当的名目,说出来,阿辰不要恼我。”这人姓王字冏伯,也是太仓王氏的子弟,和丽天一支房分虽远,却因其父曾经官至刑部尚书,两家长辈来往较密,子弟也一直兄弟相称,所以直呼丽天名字。丽天说道:“大哥又在说笑话,就算取名不妥,也是仲纯恼你,和我什么相干?”
王冏伯只是发笑,却不肯说,大家都催问,他才放下手,一本正经道:“丽天方才说那所在上窥天星,我就想到,不若堂名‘众星’,再也应景不过了。”
大家听了,一时茫然不解,都道:“听仲纯言语,那草堂是为梅花而建,怎么冏伯无端扯到星辰去,真是离题万里。”王冏伯昂然道:“我并不离题万里,你们才是不明题义。除了仲纯这里都是上金殿的人,怎么四书也不曾熟读,真是不学无术。”说完了又掩口重新笑起来。
陈征士第一个明白过来,脸色有些变,却没有说话。众人跟着也明白了,原来他引的是《论语?为政》一句“众星拱辰”,影射的就是征士和丽天二人。一时都要笑,又不好笑,只道:“冏伯,太恶谑了。”王冏伯笑道:“如何是恶谑?最多就是不该‘颠之倒之’,实则是‘之拱’不是‘拱之’?”
这取笑太直白,丽天终于忍耐不住,站起来将酒盏一顿,就要拂袖而去。众人赶忙拉住:“丽天真个恼了,何必呢?你大哥也就是一贯的口齿轻薄,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冏伯道:“我是言之有预的,就说过阿辰不要恼我。”众人道:“世上没有弟弟恼兄长的理。丽天坐下,一句玩笑也值得真怒?”征士坐在丽天身侧,也拉了一下:“你坐下,终席再走。”
丽天望了望他,见他神色安然,眼神却微有严厉,只好服从。宴集之后,才对征士不无抱怨:“那般恶舌,何必忍耐。”征士道:“不能忍辱,才是招辱之道。我们处之泰然,他自然也就无趣,何必当场作色,反而是自寻其辱了。”丽天道:“我不能如你这般遇事淡然。”征士评道:“刚极易折,你遇事难免要吃跌的。”
虽然有这分歧,两人的情意却是相洽的,江头停留两日,王家的大船终于要扬帆起行,这才依依惜别。丽天道:“家父母只有我一子,不能远离膝下,不得不和你南北分隔,最早也得再过两年才能回来相聚了。这般长别,我心实忧,你真不能陪我同往么?”
征士避而不答,只道:“后年是大比之年,贤弟必定要就试南宫,大魁天下,那时我在白石峰,也当举酒遥贺。”丽天不禁笑了,道:“我秋闱尚自未入,何谈大比?况且就试中举这等俗事,也不像仲纯口中说出来的。”征士笑道:“早几年,我何尝不是此道中人。我们少年时不是一道在南京落第?我从此归心丘壑,你尚有意奋飞,都是一般道路,人各有志而已。”
丽天不禁怅然,道:“南京落第那回,我们一道失意南归,去游西湖。山水间颠倒放纵,只道今生终老于斯……如今我还有再试之志,不能如仲纯高蹈,你不鄙弃我么?”征士道:“人欲求道,须得在功名上闹一闹,才能彻底心死。这是真实话,并没有什么好鄙弃。”
他们送别在江口,是娄江入长江的交汇处,水面空阔,百舸争流,朝阳照耀江面无数碎金流锦,映得丽天眼底的光彩越发煜煜。他迎着江风,衣襟袖角都猎猎作响,朗然而笑:“仲纯果然是我的知己。”又道:“我家世代公卿,青紫如芥,岂是贪恋富贵场的人!只是看着世路风波不定,总有见猎心喜的念头。王荆公最赞赏李义山的两句诗,正堪为我照心:‘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征士道:“那却不要去得太久,归来太迟,真个白发萧然归林下,一生好景都辜负了。”丽天笑道:“那是不会的,你常常说人生要激流勇退,我又不痴愚,如何不会得此言真意。”随手指了指江心,说道:“故老相传,晋代有个许真君,与同门杨羲修炼在江上,斩蛟除害,救济万民,修仙何尝不是百尺竿头的事业?我在功名场闹过之后,必定及时归来,随你山中学道,我们做杨、许二人罢。”
征士正色道:“修仙是虚妄的事,杨羲、许逊,姑且搁置,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另一种。”丽天道:“另一种怎样?”征士道:“与其学杨许修仙,不如学王维、裴迪,同隐辋川。”
执手的时候江面霞光尽在眼底,交融出天地粲笑。丽天说道:“我记下这话,辋川王裴,就是我们的榜样,我必定不爽约的。”征士微笑道:“我再同你讲一个本乡的典故罢,正好也是姓王的。弘治、成化间吴县有名臣王文恪,世号震泽先生的,与长洲画师沈石田友善。文恪公正德年间辞相还乡,一下马就遣人问候沈石田,石田业已病入膏肓,写了两句诗回复道:‘门前车马应如许,那有心情问病翁?’文恪见诗,即便赶去诀别,石田对他说道:‘泉下修文郎,林间大学士,可作他年一故事。’就此含笑瞑目——二人交谊始终,确实也只是一段故事了。”
丽天不禁握紧了他的手,连声道:“我们岂能如此?我万万不会等到那时才归来,不要说这么不祥的故事。”征士道:“人间的事,思量到不祥,才有退步抽身之机。你善自珍重。”于是二人洒泪而别。
两人都是乘舟,一个上水船一个下水船,却是相背而行。征士的船小,行得迅速,片刻就混入众多行船里难以寻觅。王家却是大型的江船,横帆如翼,鼓风而前,征士过了一阵江上回望,还看见那帆影被朝霞染出艳色,良久才一点点缩小,驶向了碧空尽处。
33
33、未开花之三 。。。
舟车从南直隶到北直隶,相隔的距离是遥远的,但是相思相忆的话从北京的府邸到华亭的山野,心灵的距离却是了无间阻。征士每个月都要收到丽天几封信,有时自己还未来得及回复,对方的书函已经接踵而至,不多久就在案牍间积累了厚厚一叠。
丽天住在京城,身入太学,父居台阁,自然有许多官场的见闻,他却丝毫不以仕途的话头来说,因此征士虽然和他书信来往,对京中风波却无所知悉。只有一次丽天来信,稍微涉及了一下政坛之事,大意说道,当日王阁老赴京之前向征士吐露对朝局的忧虑,不欲迎合言官而与首辅申瑶泉对抗,以免造成党争误国的局面,这篇话不知道如何泄露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