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心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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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猛然被点到名字,瑞轩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去。并非他与瑞烈一般不合作,只是他实在不明白这罪名从何而来。
若是翠娘那事揭发出来,他认便认了。谋逆的罪名,却是何处说起?而且还牵扯上瑞烈?
堂下两名皇子皆不发一言。宗正卿叹息一声,转身朝坐在他右手边两位大臣中的一人道:“李相,不若您来说。”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朝周显翊拱了拱手,得到他点头示意后,方转回来翻开桌上厚厚一叠文书:“此事也是臣等几月前彻查南方夏汛贪墨案时,偶尔得到的线索。”
瑞轩看着那位面熟的老人,“李相”这个称呼也十分耳熟。及至他提到“几月前南方夏汛”时,瑞轩脑中忽而灵光一现,回过神来。
当初瑞焱骗他说父皇是因为秋玉华在忧心的时候,他脑子一热,便冲进宫去想见那个人长什么样。那时候他在御书房遇上他父皇与两名臣子议事,后来瑞晟进来,说的便是南方夏汛的事。那时这称作李相的老人还夸赞瑞晟,称他是大卫之福。因那次他对比之下受了不小的打击,是以平时都不往心里去的事,这时一提,居然还能够再想起来。
他走神的这一会儿,李相已经讲到了后面:“……饶、江两州刺史贪污河工银两一案,如此本该审结,却从饶州刺史家中搜出一本账本,其上详细记载了这数年间,其为京中某位重臣招兵买马、囤积粮草之往来。”
“因此事事关重大,又涉及朝中重臣,臣等不敢宣扬,唯恐查之不实,反而于廉臣之名声有碍。是以明察暗访数月,才终于水落石出。如今证据确凿,方才京兆尹奉陛下之命,已前往戚司马府上……”
话音未落,门外忽而传来长声的“报————!”一个兵士打扮的人匆匆进门,小跑至阶下伏身:“禀陛下、太子殿下,三位大人,方才戚司马已于家中自尽身亡!”
隔着极近的距离,瑞轩看见瑞烈的手猛地捏成了拳,几乎要捏出血来。他怔了一会儿,想起来戚司马是谁: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戚贵妃的父亲,瑞烈的外公,本朝执掌兵权的第一人。
堂上一时静默如死。许久,方听得瑞晟咳嗽一声:“即便坐实了戚司马的罪名,也不能就说是与三弟相关……无真凭实据,攀诬皇子可是大罪!”
坐在李相下首那人这时开口道:“日前,有人告发戚司马,在三皇子戍边期间便与皇子有密信往来,自三皇子回京后更是过从甚密……”
话音未落,瑞烈已经双目倒竖:“我与外公家往来,有何不可?!凭此便罗织罪名,刘大人居心究竟何在!”他双拳握得更紧,已经有血迹渗出,显然方才外公的死讯对他打击甚大,已经有些失了理智。
刚才开口的刘大人轻咳一声:“三皇子且冷静。若无人证物证,下官又岂敢凭空构陷?”说完,先抬眼看周显翊,接着眼神不着痕迹地向瑞晟那里瞥了一眼。见两者都没有什么反应,方才道:“将人证与物证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低着头的人被带了上来,扑通跪在地上:“小人见过陛下、太子殿下、李大人、刘大人。”他头垂得极低,声音也有些含糊。
一旁有侍卫将一个被红布覆着的托盘拿到他面前。那托盘中不知放了什么,看起来似乎形体较大,也颇沉重。侍卫揭开红布,刘大人便问道:“此物你可认得?”
那人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又极快地低头下去,头埋得更低:“认得。”
刘大人又转向瑞烈与瑞轩:“两位皇子,托盘中之物,你们可认得?”
捧着托盘的侍卫走到他二人面前。瑞轩的瞳孔,随着他的脚步,渐渐地放大。
躺在托盘之中的事物如此眼熟。当然眼熟!那是他耗了多少时间、多少日月,绞尽了多少脑汁,亲手一刀一刀、一凿一凿做出来的东西,每一个部件、,每一个关节,他闭上眼睛都能描述得出来。
那是他为瑞烈所做的弩箭!
瑞轩脑中还在一片茫然,瑞烈已经厉声喝道:“这怎么会在你们手里?!”猛地转头看向上首坐着的那位刘大人,“私自搜查皇子府邸,谁借你的胆子?!”他是战场上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的眼神,杀气凛冽,那一句吼出来让对方差点从座位上往后跌倒。
慌乱稳住了身子,中年的刘大人有些狼狈地咳了一声:“三皇子,天子面前,当慎言。”他朝上一拱手,瑞烈的眼神也随之往最上首坐着的周显翊那里看去。周显翊仍旧是方才平静的模样,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瑞烈方才的表现已经是大不敬,眼神静得像一潭深渊。
瑞烈理智回笼,勉强收回了杀气,只是身上阴郁之气更甚。刘大人又咳了一声,方道:“看来不用下官问,三皇子是认得此物无疑了。”瑞烈冷冷道:“不错,我是认得。这是我托六弟所做的弩箭,预备用在戍北军中的。刘大人有何高见?”
刘大人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三皇子,这把弩箭,其实并非从您府中得来。”转向跪着的那人:“孙文祥,你且说说此物从何而来。”
跪在地上那人又深深地叩了个头,方道:“回大人,此物是三殿下托六殿下所设计的弩箭。原本与小人说是要用在戍北军的,却一直不曾做出合用的模样来。前几日,京中都听闻北齐与我朝已议和,小人本以为这弩箭是再也用不着了,却不知为何六殿下又突然没日没夜将这弩箭做了出来,还吩咐小人秘密制作两百把,做完便送到三殿下府上,切不可让外人知道……”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瑞轩就已经浑身发冷,僵硬地盯着地上低着头看不清脸、声音也含混不清的人。及至他说到这里,上首的瑞晟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朝刘大人道:“刘大人,不知此人是……?”
刘大人朝瑞晟拱了拱手:“回太子殿下,此人是京城最有名的木工作坊如意坊的掌柜孙文祥。殿下可能不知,如意坊虽然是此人在打理,真正幕后的主子,却是六殿下!”
☆、第二十三节
瑞晟有些惊讶地看了瑞轩一眼:“哦?本宫一直以为六弟循规蹈矩,想不到还有这么大一笔产业。”
这话说得有些意味深长,瑞轩却没有精力去理会。他只是僵硬地盯着地上那个人。一直在帮他打理如意坊,他有什么事也从不瞒着他,又贴心又可靠的孙掌柜……怎么会是地上跪着的那个人?那样的孙掌柜,怎么会说出刚才那样让人一听就觉得他做这弩箭根本就是居心叵测的话?他怎么会编造出自己让他偷偷做两百把弩箭的谎话来?他又是从哪里学会的做这把弩箭?
瑞轩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干哑得难受。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从刚才孙掌柜说到他下令做两百把弩箭起,就一直在怒视这边的瑞烈的视线。
三哥一定以为是他陷害他了!瑞轩一下心慌起来,便要解释,瑞烈愤怒的声音已经在身侧响起:“六弟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你这狗奴才少血口喷人!”
——瑞轩呆住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那句话一入耳,便似有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一下从心底涌上来,将他四肢百骸填满,连刚才冰冷的指尖都温暖得微微发抖。这种感觉,他有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久到让他觉得陌生,却又忍不住地眼角发烫。
孙掌柜又叩了个头:“陛下,殿下,诸位大人明鉴,此物机巧非常,若无六殿下的图纸与授命,小人如何能做得出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叠图纸,并不抬头,只举高了双手呈上去,自有侍卫上前来将图纸拿给上首几人看。
瑞轩已经不用再看便知道那是什么图纸——他那时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如意坊里做弩箭,后来有了成品,便不管不顾地冲去了瑞烈府上,及至瑞烈告知北齐已经前来议和,又失魂落魄地回家——自始至终,他都忘记了还丢在如意坊里的弩箭的图纸。
那确是他本人的笔迹无疑!
他动了动嘴,艰难地发出声音:“那是我所画不假……可我……从来没有让你去做两百把……”
从进入宗正府大堂,他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几次想说话,都没能顺畅地说出口。可现在,他觉得如果再不开口,再不否认那些指控——他自己会怎样先不说,他又怎么对得起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相信他的瑞烈?
虽然艰难,他仍旧逼迫着自己在他的父皇、在太子和满堂人的注视下,一句一句地说下去:“弩箭本就是我在如意坊里做的,你拿到了也不奇怪。可我从来没有说过任何让你去做弩箭的话!如意坊本就全部交给你管,你如果要让人做弩箭,根本不需要经过我。你说是奉我的命令,你……你可有证据?”
难得的,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居然没有结巴。一句一句地说着,瑞轩的头脑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觉得悲伤:“我,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你为何要诬陷我和三哥?!”
孙掌柜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仍旧没有抬头:“六殿下,您的确待我不薄,但此事事关江山社稷,小人思前想后,实在不敢因一时之私,而误国家之大事!”瑞轩明明是问他为何诬陷,他却引成了为何要供出瑞轩。又朝上首磕了一个头:“陛下,殿下,诸位大人,六殿下吩咐小人时,并无旁人在场,也不曾落在纸上。若要小人举证,小人的确举不出来。只一点:之前已经做好的一百二十把弩箭,已经送到了三殿下府上——如若不是六殿下与三殿下都知情,小人这些东西,如何能够顺当地送进皇子府里?”他再叩了一下头,言语中已经带上悲声:“攀诬皇子乃是死罪,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做啊!”
孙掌柜终于抬起头来。明明是在看着上首的诸人,瑞轩却有一种错觉,他那悲戚不可自抑的眼神,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而来。
“小人……就算不要自己的性命,也总要顾到一家老小的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