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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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情感……
翥凤在前,煜在後。
御花园里,曲径通幽。渐行渐深,渐行渐静。
翥凤停步处,──但见……万竿绿竹,一进粉檐。依稀有香气仿佛。
“你让苏儿住在这麽简陋的地方?!”
简直难以置信,煜瞪大了眼睛!──以前赵苏住在自己宫殿里的时候,他给赵苏准备的一应衣食用物,可都是最名贵的──就算赵苏後来寄居奉国寺,那他也记得时时给赵苏带一些珍贵精致的物品去的……那个曾被自己那般如珠如宝地宠著的人,居然被翥凤打发到这种只有贫民才住的地方──真的,……他突然好生心疼那个差点就成死别的人……
“是他自己要住这里的!”
翥凤有点不耐烦地冷视了煜一眼,正想噎他两句──然看煜一脸关切怜惜的表情,却又把话吞了回去。──你真的了解你的“苏儿”吗?……自以为是的男人……
她抑制住不快,──这时两人已到门前。
“谁?”
阳光从南窗里投射进去,缓缓转过头来的男子就坐在这明暗的阴影里。光线里升腾的尘埃,其中淡泊寂静的人──煜从来没有体会到生命是如此可贵……他的心脏都颤抖起来,期待地望向赵苏──他在期待赵苏眼里的惊喜。──他笃定这个慈爱温柔的人一定会对自己的到来感到惊喜!
可是,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瘦多了,几乎就只剩一把骨头……头发还是那麽云雾般的又多又黑,没有血色的脸几乎给人一种透明般的错觉……还是剔透的眼珠儿,张著眼睛看著门口,青荫的睫毛下,再没有往日伤心流动的目光……只有,空灵而死寂。
“……怎麽回事?苏儿他──”
突然意识到──煜的心脏缩紧了──张惶地回过头!是翥凤冷静的目光。
翥凤说:“我忘了告诉你──他──看不见了。”
“为什麽?!”
翥凤冷笑道:“为什麽?──你问得真好笑!我怎麽知道?他眼睛莫名其妙就这样了,我有什麽办法?”
翥凤的冷酷态度激怒了煜,他吼道:“你为什麽不给他治好?──你居然忍心坐视苏儿的眼睛瞎掉?!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
见他大动肝火,翥凤冷笑一声,眼睛里露出明显的鄙夷之意,轻蔑地道:“你怎麽知道我没给他治?”见煜语塞,她又冷冷道:“只是一直没治好而已!是呀,我是蛇蝎心肠的女人!你是侠骨柔情的大丈夫!──那麽敢问当年把他一个人扔下几个月,几年不管,害得他腿坏掉,人差点死掉,眼睛现在快瞎掉的人又是谁呢?──我知道那个人肯定不会是阁下,对吧?”
煜答应不出──可是又岂肯服输,辩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怎麽知道那天掉进水里的阴差阳错的会是苏儿?我又怎麽知道他其实还活著?──我要是知道,早就来接他回去,好好照顾了!你不要把什麽罪名都推到我头上!“
翥凤冷冰冰地说:“哦,原来如此!你不是故意的!──那塔木又是怎麽回事?”
这正是煜的心病,他自己还时时困扰──何况此时被翥凤如此刻薄,早已超越他的忍受程度了,不觉恼羞成怒道:“你懂什麽!塔木是塔木,苏儿是苏儿!你别老把他们扯到一起混搅!──把苏儿交给我,我要带他回去了!”
见这男人到这地步居然还不思悔改,翥凤心里真是替赵苏不值到了极点!她实是怒极,反笑道:“好罢!我不懂!──那你自己处理!恕我不奉陪了!”
脚步蹬蹬就走了出去!
煜心里烦恼,也懒得去理她!──一定神,目光立刻牢牢捕捉住那角落里的人。
可是他好生失望,心都凉了半截。
方才他跟翥凤争执一晌,声音既大,语气也激烈,就算是睡著的聋子,也该被惊醒了吧!──可是,不远处这个人居然还是漠无表情。苍白的脸上简直象戴了一副面具,看不出一点神色变化。──双目静静地望向他,跟看著空气没两样。
煜心里又惊又急,几度设想过的那些甜蜜惊喜的重逢场面全成了泡影。──他几乎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个面对自己却毫无反应的人,心里突然起了一种可怕的怀疑──这个人,真的是他以前那个温柔慈爱的赵苏吗?──是不是那个香魂寂寞的赵苏,早已在那场大水里死掉,这个一模一样的躯体里,只是寄居著另外一个陌生的灵魂?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苏儿?”
赵苏没反应。
煜急了,又叫了一声:“苏儿?──我是煜儿呀?你忘了?你不会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吧?”同时向那苍白清瘦的人走去,想在他身边坐下。
赵苏任他抱进怀里,──煜紧紧抱住这具久别几年的身躯,竭尽全力地──用几乎想把赵苏按进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他俯下头,怜爱地看著──因为赵苏苍白的脸紧贴在他胸膛上,所以从煜的视线下去,只能看见赵苏苍白的额头,凌乱的黑发,还有鼻梁上方青荫的睫毛。
不知道为什麽,煜会在瞬间产生──赵苏睫毛濡湿的错觉。他心里一紧,轻轻地伸出粗糙的手指,温柔得象怕碰坏易碎的纸花般,去碰触那一动不动的睫毛。──是干的啊。
你明明连表情都没有,为什麽我觉得你象是一直在哭泣的样子?
突然的心酸涌上煜的心头,──赵苏静静地伏在他的胸膛里,还是没有反应。煜只能无言地拥紧了这瘦骨嶙峋的身体。
此刻抱著赵苏,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清冷温柔的感觉了,象是冰凉的。现在麻木地蜷缩在他怀里的这个人,象是从肉体到灵魂都死了大半一般──只有冷的感觉。煜无言地抚摸赵苏长长的却繁乱的头发,闻到了那依旧氤氲的香气。有很多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滑过心底。
他想起了风雪的关外,初次见面时,那时自己还是孩子。赵苏还是少年。汴京城外面,干离不的营里,那时自己已经成了太子,赵苏是北宋的亲王。北宋的皇宫里,自己是锦园的驸马,赵苏是大宋的皇帝。大金国的皇宫里,自己是大金国的帝王,赵苏是……而现在这样相拥,我们彼此什麽都不是……只知道,我要你。要你到我身边。
轻轻地把赵苏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眼光审视著眼前这沧桑憔悴了不少的男人,心里涌上难以言喻的怜爱。从前是他依赖著赵苏,从赵苏的慈爱和抚慰里寻找力量。如今是倒过来了,此时,明明是抱著一个比自己整整年长八岁的男子──而且从辈分上讲还是自己的岳父,煜却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搂著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无助爱女。
“苏儿……”
叫著久违的爱称,轻轻把赵苏的脸抬起来。心疼地看著那苍白而干枯的嘴唇, 轻轻地把吻印上去。重叠的嘴唇,炽热覆盖了冰凉,从那干涩而冰冷的口腔里,仿佛要输送进去自己的温存和热量。──察觉到怀中麻木的身子有不易发现的惊颤──煜的心头浮上了一丝满意:你怎麽会忘掉我呢?苏儿,只有我知道你有多麽爱我……更搂紧了怀中的躯体,狂猛地更加深了这个吻──仿佛火山爆发般的疯狂地啃咬吸吮,煜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情欲高涨!他的身体里是那样的热度,几乎把赵苏冰凉的身子都传递了温暖──挣扎起来了──原本死人般的赵苏果然有了反应。
“放开我──”被煜吻得嘴唇红肿,又被他搂得几乎无法呼吸──仿佛突然从一场大梦里醒来,赵苏疲倦地推拒著煜的强势的拥抱──可是他推不开,虽然自己也没有用力。
“苏儿,……是我!”
不顾赵苏无力的反抗,把怀里的人尽情地吻够亲够後,煜这才松开了钳制般的力量,腾出双手捧住赵苏的脸。看到那无神的双眼,想起从前那般清心流动的样子──煜有点难过。
“你的眼睛,怎麽会变成这样?”
“半年前摔了一跤……撞到栏杆上了。”
“跟我回去!”强悍地命令──又温柔下来:“我会找来最好的太医,治好你的腿和眼睛。”
煜轻轻抚摸著赵苏肩胛突出的脊背,口吻里是心疼:“你怎麽瘦成这样?”
不知道从何时起,心里就全是一片空茫。
不论这红尘里何等样的阴晴风雨,却再也无法使心情摇动分毫。还是说,连心都已经不在了呢?
那一次不慎摔倒,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太医们束手无策──耶律大石和翥凤都心急如焚,特别是翥凤,急得差点哭了出来。赵苏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没法替自己伤心,也没法替自己焦急。听著耶律大石和翥凤喋喋不休的安慰和嘱咐,心里竟是毫无感觉。──从那一次开始,赵苏就明白了,自己的心,大概已经死掉了大半个了。那些情欲呀,感觉呀,通通跟著死掉的心埋进了不知哪个时空的黄土里。而且随著时光的流逝,──开始的时候,想起父皇、母妃、锦园、琬、煜,麻木的心里,还会针扎般的隐隐地痛。──到最後,就连这痛感都没有了。心脏和感觉似乎全部变成了石头般的硬质,没法柔软──如果要教它柔软,只能使锤子敲下去──而这一敲下去,可就只能成为千百的碎片。
在翥凤的皇宫里也常常听到佛寺的锺声。这时候就会想起寂寞的少年时代,在长杨宫里听到的锺声。和後来,寄居在奉国寺的日子。
并没有忘记那个叫煜的年轻的大金国皇帝。
其实,今生的无数的往事,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任何。
只是,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的欲望。虽然有时候午夜警醒,胸肺间还是有无法挥去的悲伤。
其实,红尘之於碧落,俗子之於仙人,非关天宫人间之别,无非,只是一念之间。
是彻底地清净了吧。
7~10
“跟我回去。”
再次说就换了温柔的语调,不知是什麽东西在心里柔软地酝酿,教煜紧紧地抱住怀中羸瘦的身躯。三年之隔,仿佛就把彼此的立场倒转了过来,当年是我倚赖著你的慈爱,眼下换我给你我的温柔……他不料到默默无语的赵苏突然清晰地说:“不。”
这完全是煜没有逆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