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俑-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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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国学大师,满腹经纶,学问之好,绝不会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这时,她出言豪爽,一口陕甘口音,也未见有多大的改变,很有点当年的风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们走,不禁有点发急︰“这可不行,过了桥,就不理我们了?”
马金花“啐”地一声︰“少油嘴滑舌,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话对长根说。”
她这句话,比甚么都有用,卓长根这老头子立时冲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把你们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视骇然,事情忽然会变到这一地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只好点头,退出了那间房间,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间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叹了一声︰“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对他说甚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们几十年不见了,总有点话要说。”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们替他壮胆,这老头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去见他的初恋情人。”
白素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埋怨,自顾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爷子的这份情意,倒真有点回肠荡气,那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我闷哼一声︰“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够瞧了,我喜欢相爱的人在一起,打开头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说甚么。我打了一个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要等到甚么时候?”
白素叹气︰“早知道你这样不耐烦,我只叫卓老爷子一个人来好了。”
我不想和她争论,在休息室中走来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张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静到了极点,走廊之中,不时有一些护士在走来走去,但由于铺著极厚的地毯,她们的脚步又轻,来来去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时,心想卓长根该出来了,可是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只好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
正当我闭目养神,快朦胧睡去时,一阵惊人的喧哗声,突然爆发。
由于本来是如此之静,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闹声传来,十分骇人,我立时惊起,一跃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们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个护士,慌慌张张奔了过来,另外有几个工作人员,则慌张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闹声,原来全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个人在扯著嗓子直叫︰“医生!医生!医生快来,他奶奶的,医生怎么还不来?”
这时,所有有人住的房间,门都打开,病人都探出头来,神情有的惊讶,有的厌恶。
在高声大叫的,自然是卓长根,一个人大声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得如此天下大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没有停过,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长根。
卓长根整个人像是疯了,不但在叫著,而且,还在拳打脚踢,有时打在门上,有时踢在墙上,发出乒乓轰隆的声响,那两个护士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我加紧赶过去,也叫著︰“老爷子,你干什么?”
卓长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时运气相抗,手臂还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断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医生!医生!金花她……她……医生……”
这间疗养院的服务十分好,我已经看到两个医生奔了过来,但由于卓长根凶神恶煞一样堵在门口,两个医生都不敢过来。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长根,向那两个医生道︰“病人可能有变化,请快去检查。”
卓长根被我扯到了一边,那两个医生侧著身子,急急走进了房间。白素一面在走过来时,一面对打开房门在探头的人柔声道︰“请别惊慌,对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发音标准,声音又动听,本来脸带厌恶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点头。
两个医生进了病房,替马金花在进行急救,马金花看来昏了过去。工作人员又推著许多医疗仪器进来,忙碌著。
一个医生转过头来,神情非常恼怒,指著卓长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况不是很好,怎么还不住和她说话?你令她受了甚么刺激?”
卓长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来︰“我没说甚么,我只是说……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些甚么呢?
那医生“哼”地一声,卓长根又带著哭音道︰“她说……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我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间,话讲不出来,人昏了过去,我……”
他讲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来,你可得醒来。”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
他事业成功,一生之中,经历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间,他哭声停止,双眼瞪著,泪水自他睁大的眼睛中,直涌出来,情景看来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时,我们都看到,一个医生把白床单拉起,拉过了马金花的头部,然后,轻轻盖了下来。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个动作是甚么意思︰马金花死了。
卓长根陡然叫︰“你在干甚么?”
那医生的声调,带著职业性的平静︰“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卓长根双臂一撑,撑开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来,连忙跟了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马金花的手抓了过来,用自己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著。
他虽然僵立著,可是身子在剧烈发著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过了好一会,他才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金花,你别怪我 ”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对我讲的话,我还是不相信,不过我一定会自己去看。”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开口,还没出声,白素已重重踫了我一下,暗示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问问题的好时刻。所以,我没有问出声来。本来,我想问的问题是︰“她究竟对你说了一些甚么?”
如果卓长根肯回答的话,我想三两句话,也可以摘要地告诉我了。
我没有出声,卓长根仍然剧烈地发著抖,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望著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手……越来越冷了!”
我只好叹了一声;“人总是要去的,老爷子。”
他没有再说甚么,缓缓扬起头来,望著天花板。泪水一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卓长根一直握著马金花的手,谁劝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发出了伤心欲绝的一下悲叹声,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医院中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动马金花的尸体时,卓长根一直跟在旁边。我抽空问一个医生︰“死因是 ”
医生道︰“死者已经超过九十岁,而且又在中风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养,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况是剧烈的争吵。”
我怔了一怔︰“争吵?谁和死者争吵?”
医生闷哼了一声︰“就是那个东方科学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长根在他们的眼中,是“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他们争吵?吵些甚么?”
医生招手,令两个护士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她们曾多次警告,请两人不要吵下去,可是两个人一个也不肯听。”
我忙问护士︰“他们吵甚么?”
一个护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们就开始讲话,开始的时候,声音都很低,讲话的声调也很温柔,像是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
我道︰“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
两个护士都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年龄,离一般人所了解的“情侣”,距离太远了。
其实,情侣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岁的男女可以是情侣,没有情意,十八廿二又怎样?
这时,我当然懒得和那两个护士提及这些,我只是问︰“后来呢?”
护士道︰“他们好好地说著话,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风了。”
我沉声问︰“他们为什么吵?”
两个护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们怎么听得懂,你该去问那个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长根和马金花,用中国陕甘地区的方言交谈,法国女护士,当然听不懂,我真是笨,应该去问卓长根才是。
马金花的丧礼,十分风光,她的几代学生,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丧礼,参加汉学会议的学者,人人都默立志哀。她的律师也老远赶了来,在丧礼上宣布︰“马女士的遗嘱,Qī。shū。ωǎng。早就在我这里,她吩咐过,她行踪不定,不论在何处,我都要赶来宣读她的遗嘱。不过,她又吩咐过,她遗嘱宣读时,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场,这位先生叫卓长根,在巴西定居,我启程的时候,已经通知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当律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卓长根站了起来︰“我就是卓长根,早就在了。”
卓长根神情激动,马金花预立的遗嘱,对他十分重视,他心中又感激又难过。
从那天晚上,马金花过世到这时,已过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长根身边,白老大也来了里昂。卓长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话也没曾说过,只是一个人,不是双手抱住了头沉思,就是抬头望著天,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不论白老大如何劝他,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
虽然我们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马金花为甚么争吵,马金花跟他说了一些甚么,何以他一直到马金花死了,还对著她的遗体说“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许多疑问在我心中打转,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问了也是白问。我曾经向白素咕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