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 by 吐維(toweimy)-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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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住户听到吵架,开门出来怯怯地看了一眼。习齐的眼里没有泪,只是用苍白的视线看着罐子,好半晌才背过身,往楼梯下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然后跑了起来。
他跑出了罐子的公寓,跑到连绵的街灯下,忍不住又看了公寓的阳台一眼。他记得就是在那里,罐子伏在他身上,逼着他抓着栏杆,从身后凶猛又热情地侵犯着他。
忽然上面传来罐子的声音,是吼声。
他意外地抬起头,看见罐子就站在阳台上,双手抓着栏杆,对着空气狂叫起来。那是像狮吼一般的声音,既绝望、又高傲,彷佛君临到一切事物之上,却发觉自己仍旧是独自一人的那种孤寂。
习齐在公寓下站着不动,静静地听了很久,就像聆听圣乐的信徒那样。罐子肆无忌惮地吼着、叫着、长啸着,丹田发出的声音既绵长又有力,不少邻居都皱眉探出头来。
习齐明白那种感觉,当身体被重重锁炼所束缚,连呼吸都被压抑着时候,就只有这种身体自然的、直接的发泄,才能短暂地拯救自己。好像要仅凭声音,把自己送到无边无垠的那一端,从此可以脱离这个狭小的世界,可以自由。
他忽然觉得很撼动,他正在见证一个男人、一只野兽,灵魂最深处最美的事物。
罐子一直叫到有人跑出屋子,站到街上来骂人,才慢慢地歇了声音。那天晚上,习齐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就窝在可以看见阳台的角落,像个流浪汉一般地睡了。
他知道自己已无处可去,但他还是着魔似地去了排练室。
那天却没有他的戏,女王找来了dancer,他亲自看了每一个舞蹈的段落、指导他们舞台上的走位,习齐就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没有人注意到他。
Dancer化着油彩的浓妆,红色的蘑菇就画红色、黑色的蘑菇就化黑色,身上穿着同色的韵律服,脖子上张开的流苏代表蘑菇,舞者旋转时,流苏便张成一片美丽的伞形,从舞台下看去,真像一朵朵有血有肉的蘑菇,在音乐的簇拥下舞着、跳着、交错着。
习齐茫然地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Ivy看到的世界其实很美,和一般人眼中的世界比起来,美丽的像个童话,又虚幻的像个梦境。假若城市里的医生、母亲,能够亲眼看一次Ivy双目所见的世界,说不定就不会把他带进医院,还会羡慕他也说不一定。
因为没有蘑菇的真实世界,是这样令人绝望的丑陋。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习齐从半睡梦的状态惊醒。他回头一看,却是纪宜:
「习齐,你还好吗?」
纪宜的脸上满是忧心,他对着习齐的额发伸出手,抚慰似地拨了一下,把手停在他耳边。那动作令习齐想起了肖桓,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今天都没有演员的进度。如果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先回我宿舍休息?啊,如果你不介意小鱼在旁边敲敲打打的话。」
习齐摇了摇头,他不想让剧组里任何人知道,他和罐子住在一起的事情,当然也不会说自己被赶出来的事情。见习齐没有答话,纪宜自失地一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小鱼他,现在很难过呢。」
他淡淡地说。习齐注意到,纪宜只有在提到那位同居人时,语气才没有贯有的温柔,而是某种更为复杂、翻搅的情绪,
「嗯……因为兰姊……」习齐含糊地说。
「是啊,小鱼他……平常很少和什么人接触。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和他……同住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向我介绍过他的家人,也不曾见他有什么我以外的朋友。对他来讲,世界是另一个风貌,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说不定就像一堆零件组装起来的艺术品而已,」纪宜似乎苦笑了一下:
「有时候我还会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活人看待。」
习齐从纪宜的话里,听出些微的醋意。他又继续说,
「他姊姊死了之后……他忽然冒雨跑到音乐学院那里,把介兰丢掉的乐谱,那些被大雨打湿、已经什么都读不到的乐谱,全都捡了回来。他就这样连伞也不撑,整日整夜地搜集那些乐谱,把破掉的碎片重新凑好,还带回来用吹风机吹干、晒起来,我怎么阻止他、叫他至少休息一下也没用,」
纪宜又露出苦涩的表情,带点自嘲:「我经常想,要是我可以看见和他一样的世界、知道他心里执着的是什么,那该有多好。」
习齐沉默着,他想起了Tim。
Tim也曾经这么想过、这么迷惘过吗?Ivy向他说的,世界是由蘑菇组织起来这种事,Tim究竟相信多少?又能体会多少?
还是自始至终,只是Ivy天真的一厢情愿呢?
习齐向纪宜问起罐子。他张望了一下,皱起了眉头,「罐子吗?刚刚在外头还有看到他。他最近常待在山坡那一带,我上次有看到他,好像在烧什么东西的样子。」
纪宜说着,又看了一眼习齐,
「习齐,你和罐子……」但习齐没有等他问完,忽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一下冲到了排练室门口,打开门跑了出去。
他冲到了活动中心的后头,那里是中庭下的山坡凹地,平常很少有人来,下了雨就泥泞一片,有时候活动中心的人会往下面丢垃圾,因此学校总是得定期请人来清。
他在那里看到了那个男人,看见他始终孤傲的背影。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才发现罐子的身边,升起了一堆小火,装在道具用的铁桶子里里,静静地燃烧着。
天空还飘着小雨,火焰很不稳定,彷佛和自然顽抗般摇曳着、挣扎着。而罐子身边放了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类的纸、衣物之类的东西,罐子正安静地把那些东西往里面丢,空气里都是烟雾闷人的气味。
习齐认出其中一件外衣,那是他穿过的,属于Knob的衣服。
「学长……」
他从背后走近,罐子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机械式地把那些文件遁入大火里。习齐看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动作、有注记,看起来就像是哪出戏的剧本。从笔迹看来,那不是罐子的东西,多半是Knob曾经处理过的剧本:
「罐子学长……!」他又叫了一声,罐子仍然没有反应:
「辛维……」
罐子的背微微起伏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好像下定决心不再理会习齐,他顿了一下,又捻起一页剧本,任大火吞噬上头的字句。习齐咬了咬唇,语气转瞬变了:
『为什么,Tim?』他看着罐子的背影:
『为什么要用火烧了他们?这些红色的蘑菇,一用火烧,就全都不见了。我看见他们在大火里惨叫、翻滚、流着眼泪尖声叫着,求我们不要遗忘他,求世人不要遗忘他。为什么,Tim,为什么他们这么痛苦?』
罐子停住了烧剧本的动作。那是Tim第一次放火烧尸体时,Ivy问他的话,习齐知道罐子抗拒不了剧本,抗拒不了舞台。
『不,痛苦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他直起身来,深吸了口气。
『我们?』
『因为我们忘怀不了他们,无法真正丢弃他们,所以我们必须用火。看着他们在火中消融、毁灭,才能消除我们心中对他们的思念,唯有把一切烧个精光,我们才能欺骗自己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这和城市的人对待异端的做法,是一样的,Ivy,』
罐子终于转过了头,习齐发现他的眼睛一样有黑眼圈,好像整晚没睡那样:
『他们用律法和道德定我们的罪,让市民的言语对我们扔石子,那还不足够,他们用大火烧尽我们、折磨我们, 因为唯有这样做,城市的那些大人们才能真正遗忘我们、抛弃我们,说服自己我们只是偶然的例外,或是从不曾存在过。』
习齐凝视着罐子的眼睛,他发觉自己移不开,或许打从更早更早,他第一次看到罐子站到舞台上那刻开始,他的眼睛就像Ivy一样,再也离不开他的Tim。
但是离不开,却也碰不到。永远也碰不到。
『因为我们无可救药。』他说了最后的台词。
『对,Ivy,因为我们都无可救药。』
习齐忽然发现,他和罐子认识至今,罐子一次也没有叫过他的本名。
一次也没有。
「这样你满意了吗,Ivy?」把最后一页剧本放入烈焰中,罐子再次背对着他说。习齐甚至连开口问他为什么烧了Knob东西的勇气都没有。
那天晚上,习齐冒雨回到了习斋住的医院。
他是走回去的,他身上没有钱搭车,本来是可以和纪宜或是女王借的,但是或许习齐自己也想循着原路回去,循着他逃出来的原路,细数的他愚蠢,再回到那个牢笼里。
他看着被雨淋得有些发黑的医院,忍不住傻笑起来。啊啊,他又回来了呢!而且是自己回来的呢!逃跑了那么久、自以为找到了出口,结果绕了好大好大一圈,尝尽了甜蜜与屈辱,才发觉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自己从来就不曾真正逃离过。
他像个游魂似地飘进了医院里,穿梭过那些挂号、奔波的人群,依着记忆的位置,找到习斋病房所在的楼层,却发觉习斋并不在原来的病房。他只好问了柜台的护士,护士看了脸色苍白,衣服也半湿的他一眼,似乎颇感错愕。
她替习齐查了新病房的位置,还对着他的背影喊:「喂,先生,要不要先擦干一点再走啊?」但习齐没有理会她。
习齐被换到了比较小的病房,也比较接近医院附设的复中心。一走上楼梯,习齐就听见了笑声,他反射地颤了一下,因为他认出那是习斋的笑声,总是那样放肆、那样无羁,让人光听就打从心底温暖起来。
习齐躲到医院的柱后,往交谊厅看去。
习斋就背对着他坐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