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五重缘)-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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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闻言立即兴奋起来,飞快起身拜辞道:“多谢大人,小人这就去问高管家要马。”
苻长卿点点头,看着安眉推开车门眨眼间就消失在风雪中,却是一脸疲惫地丢下手中的《鬼谷子》,自言自语道:“最低级的‘飞箝’术,要是突厥人也这么好骗就好了……”
他躺在锦褥中翻了个身,烦躁的目光逐渐冷却,刚刚安享了片刻闲暇就听见车窗被人敲响,于是他不耐烦道:“谁?”
这时高管家在车窗外开口:“大公子,是我。”
苻长卿只得翻身坐起,懒懒地挪了几步推开车门,不悦问道:“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刚刚问我要了一匹马,骑着奔前头跑了,”风雪中高管家将皮帽压得很低,眉毛胡子上还沾着点冰碴,“是不是我们再赶三十里路,今晚就歇在驿亭吃炖牛肉?”
“谁说的?”苻长卿低头拢住貂裘的前襟,以抵御窜进车内的冷风,“我讨厌吃牛肉。”
高管家一怔,愣了半晌才对苻长卿道:“大公子,您怎么书读烦了又拿人解闷?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论学问,她还不如阿檀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摸了摸怀中的手炉。
“大公子,安先生哪里不如阿檀?帮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说滤四遍就滤四遍,”高管家叹了口气,对自家少爷古怪的脾性无可奈何,“安先生可是个老实人,这样坏的天气,您不该捉弄他冒雪跑那么远。”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没有安先生做得认真?”苻长卿抬头看了一眼高管家,沉吟了片刻后对他道,“我原也是一句戏言,因为恨她误我大事,平日没少刁难她。但按你这样说,既然她有功,那么就算疏贱也必当行赏,今晚我们就吃炖牛肉好了。”
高管家听了这话,却仍是一脸苦笑:“我的大少爷,您说吃炖牛肉,就有炖牛肉了?牛肉本来就少,何况这时节……”
苻长卿转身从箱笼中拎出十贯钱来,对高管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要吃,还要吃新鲜的。叫几个妥当和气的人去沿途的村庄打听,看哪家有小牛,拿双倍的价格买,相信就算是这个时节,也会有人乐意的。”
高管家啧啧咋舌,这才摇着头笑起来。
这日天色向晚,热烘烘的驿亭里柴火正噼噼剥剥烧得正旺,奔波了三十里路后饥肠辘辘的安眉闻着久违的牛肉香,映着火光的脸颊迎着光笑得通红。当嫩牛肉在豉盐、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缓缓炖熟,口腹之欲终于在这一刻随着牙齿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满足。
安眉幸福的笑容被苻长卿看在眼里,使他不得不嗤之以鼻——真是小惠未徧,民弗从也,一点子牛肉就高兴成这样……
在随从们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中,苻长卿忽然觉得不快,相当地不快。这时候安眉却端着食案向他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跪下呈递饮食,将一碗汤浓汁厚的炖牛肉和葵菜、面饼一起送到苻长卿面前,殷勤劝道:“大人,您还不用餐么?”
苻长卿皱眉斜睨安眉油亮的双唇和发圆的下巴,忽然意识到她长胖了——在自己案牍劳形、心力交瘁地时候,这个扯他后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宽体胖?!
“嗯,胃不舒服,”苻长卿懒懒答了一声,本来不想理她,忽然又转念叹道,“也许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干净……”
“啊?”安眉睁大双眼,很认真地望着苻长卿,忧心忡忡地焦急道,“怎么会?雪水煮沸后小人明明过滤了四遍,怎么办,要么小人以后再多过滤一遍吧?”
“嗯,”苻长卿皱着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对安眉挥挥手,“你撤下去罢,我不吃……”
“那怎么行,空着胃不是更难受吗?”安眉却是真心实意地着了急,“小人去替大人做点汤面,大人稍稍清淡着吃点,好不好?”
这句话正中苻长卿下怀,于是他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安眉转身为自己忙碌。心情顿时就莫名地愉快起来,当苻长卿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奸笑时,他蓦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在谲术方面天赋异禀,压根就不用去钻研什么《鬼谷子》。
当然,这之后勤俭节约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喷喷油汪汪的阳春面给苻长卿,将他气得半死还不好发作的事,就是后话了。
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长卿出使突厥的车队一路穿过雍州、幽州、朔州;到达凉州时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热情款待,并在重新启程时由刺史拨驻军一百人随行护卫,从凉州武威郡出发,一路过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门关,终于在新的一年——大魏承兴四年伊始之际,到达了突厥可汗庭。
第十四章
乌山脚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着浑义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筑城郭,面积虽不大,却是连接东西交通要道的枢纽。城中遍布寺庙佛塔,百姓以畜牧为生。每年春夏水草丰美时,牧民们习惯分散到各地逐水草为生,待到秋季牛羊膘肥体壮,才收起帐篷赶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长荒芜的冬季集结成强大的骑兵四处掠夺。
当苻长卿一行进入可汗庭时,马队并没有受到料想中的热情款待。苻长卿手执八尺旄羽虎节杖前往可汗金帐,回来时面色却极为阴郁,他一回大帐就脱掉卿大夫的正服,压不住怒火地低声道:“我说怎么敢这样怠慢,原来是柔然狗已经喂了他们骨头……”
众人面面相觑,陪同苻长卿面见可汗的高管家皱着眉摆摆手,悄声道:“事情恐怕难办了,我们在去的路上,遇见了柔然使者。”
众人一听就急了,一名随同的翻译却火上浇油道:“我看他们两国言谈甚欢,那柔然使者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可怎么办……”
大帐内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压抑。这时却见苻长卿已从屏风后换了一身便服出来,寒着脸将大家扫视了一圈,说出的话却令人摸不着头脑:“还能怎么办,不能一来就输了气势,都跟着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应该有可汗为我们举办的接风宴么?”一名随从怯怯问道,却被苻长卿一记眼风横扫,吓得噤若寒蝉。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让安眉听见的低音咕哝道:“没个眼力见的,发那么大脾气,接风宴当然是被延后了,下马威啊下马威……”
虽说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确能鼓舞士气。略有沮丧的众人在苻长卿挥金如土的排场之下,酒壮怂人胆,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疯闹起来。葡萄酒、石榴酒、马乳酒泼湿了衣襟,烤全羊冒着腾腾热气,雪白的馕饼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点一样洒满毡毯……够喂饱十个人的寻支瓜被长刀喀喀剖开,翻露出碧绿的瓜瓤,显然苻长卿对甜瓜比较感兴趣,捧着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头问安眉道:“这个是什么?”
“寻支瓜。”安眉却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开心。
苻长卿瞧见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尝尝,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许多,便问道:“这个小瓜呢?”
“卡波,突厥语甜瓜的意思,”因为已经许多年没有吃到,安眉甜甜地笑起来,“野外的狐狸最喜欢偷吃这种瓜,常常钻进去吃个痛快,结果吃饱了身子却出不来,呵呵呵……”
她欢快惬意的笑容却使苻长卿脸色一黯,于是他丢下甜瓜,懒懒坐在席上看着喧哗的众人觥筹交错,双目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愿意娶一个汉族帝女,还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便老实巴交地回答,“应该是柔然公主吧?毕竟都是说一样的话,能听懂……”
“不光是能听懂,”苻长卿淡淡笑起来,“因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东西,用的东西,看过、触摸过的东西,都一样,这才叫作‘懂’。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听着苻长卿说这些话,似懂非懂,心中却不知为谁,隐隐有一块地方在发疼。
苻长卿又静静出了一会儿神,却蓦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么想,我都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大魏公主娶进牙帐……”
安眉一愣,想问苻长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该如何”,却忍在了心里没有开口。
突厥可汗庭没有宵禁,受惯拘束的汉人却已不习惯彻夜狂欢,闹到二更时酒意阑珊,醉饱的众人便互相搀扶着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长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笼着一层淡淡的酒气。走出酒肆时夜寒袭人,他低头拢了拢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轻轻踩着衰草间的碎冰,喳喳作响。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气,轻声哼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乡在更远的地方,但眼前月下银白色的小路,能够像现在这样走上一走,已经足够幸福。
一旁的苻长卿低头信步前行,听见安眉的歌声后却留了神,等她唱完一节就开口问道:“怎么不往下唱了?结束了?”
“没,其实下面还有一段的,但不会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时候随便学的,后面的词没记住。”
这首歌其实连康古尔都唱不全,当年她们只是在孩童时粗略地学了学,最后一段因为歌词比较难,她们听了也没记住。
苻长卿闻言刚要作罢,这时却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的铁匠铺里传出了歌声:“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
伴着那沧桑的歌声响起的,是铁匠铺里铛铛的打铁声,原来安眉的轻唱勾动了铺子里的铁匠,让他在打铁时忍不住续完了安眉未尽的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