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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开唐·教坊 (玉门遮)-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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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从身上剥下,裸着一个少年的躯体,竟脚踩鼓点、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时寂然。

有那么一下,身后突然怯生生的、犹疑不安的,然后欢畅已极地响起了一连串响板的鼓点。

却奴回头一望,却见一个长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执板,轻轻敲起。他敲响的正是自己心中的乐韵!

原来那是师叔……好久、好久没见的师叔,娘口中曾那么憾然轻暖的提到的师兄“宗令白”。

到那板声响了几响,才有人辨出,然后惊“哦”道:“哦,居然是……”

“云韶!”

——没错,是云韶。

多年来,久已绝迹的《云韶》。

……却奴踩出的鼓点正是那一场“云韶之舞”。

只见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纠纠兮穴夜鸣”那样一场如晦如暝,风雨将至的阴天里……然后,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风雨之前——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回溯到那云神初起,风雨未至,沐浴方好,华彩披衣的时光。

却听有人控制不住地低声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破阵乐》中,怎么会冒出云韶,而且,那孩子脸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却奴脸上戴着的面具是称为“大面”,那本是舞“兰陵王”时专用的一种面具。这面具的由来是为:相传北齐时,有兰陵王名长恭者胆色极勇,阵前军中,杀敌破贼,遗撼的是人长得太过好了,生得面目如妇人好女。他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颜面不足以威敌,所以刻木为假面,每临阵仗,即戴此自雄!

后世依此事迹,就演绎出一段“兰陵王”的大面之舞来。

太常令已经慌了,急惶惶地想赶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罚。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诧异,喃喃道:“云韶,居然是云韶?不是说,自她以后,好久已失传了吗?”

满殿乐声骤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响板还在敲起。

他一手执板,一手敲磬,玉声叮然,板声铿锵。

那响声托在却奴的足下。却奴已舞到云神沐浴已竟,将要出发,揽辔高驰时。

那情景正是: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那场生命的初始都是这样的。每个人,每段韶光的开始,也都是这样的。从一降生,兰汤浴罢,华彩披衣,每个人都以为生命中所有的就会是这样一场出行华灿!

但……云韶宫中,匹练悬颈;云韶宫外,宗令白一生空叹;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来面对的,竟犹是,这一场“雷填填兮雨暝暝”!

却奴裸身而舞,他的颈后长发,飘拂在他少年之颈上。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人生中的痛与快,恨与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与行到路尽处一抬头满天横卷的云……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说过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场舞,那一场“云韶”,那一场爱与美,那一场虚荣与失落,与由此而来的磨难坎坷,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胀破了。

他忍不住,因为自己的脚怕是不跳都要肿了,那舞不过是胀破后流出来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对于敲着板击着磬的宗令白来说,是一场爱痛沉湎,对于却奴,却是放恣与救赎。

是的……救赎!

他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杀了自己的生父、亲娘与五个哥哥的天子,这个自己时常都不由得仰望钦服,时常又不由恐惧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见一见这个人,那个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毁灭,一手创建着一手扼杀着的……为普天下万众,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风云突变,带着自己这几年草野间的成长,带着小时教坊中得来的底色,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云韶宫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场舞来,一场梦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声道:

“你是谁?”

“你就是那个却奴?”

他忽然沉声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十、长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挥手。

满殿人等,一时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对的,只剩下一对叔侄。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却奴。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却奴突然定住。

他终于,终于有机会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运。不止自己的,还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万众兆姓的命运。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压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个什么样子。

殿角边,瑟缩得忘了离开的宗令白正在那里轻轻地抖着。

他怔怔地望着云韶的儿子。然后,只见到却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开,裂成两半,掷之于地。

面具下,现出他一张少年的脸。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那满地云韶舞罢的余韵中,他只见那孩子的双眉横横地拉直,眉锋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间,是一条直线的鼻。

这孩子,真是那云韶的儿子?难怪,长得有……她遗下的那么一分好看。

激动的红潮正在那孩子的颊上褪去,渐露出一片苍白来。

……他居然敢问我、怎么敢?

却奴忽然抬脸。

“因为,我是一个王子。”

“我要从今天起,就不再是什么‘却奴’!”

——哪怕是一个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为史官所“隐”的隐太子的“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坚定的晶亮来。

——我依旧、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王子!

“很有胆色!”

“颇有些像我。”

“看来是我们李家的种。”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么你不叫却奴了,却叫什么?要我赐你复姓为‘李’吗?”

却奴猛一摇头。

……你赐不赐复姓、我也无奈的注定姓李了。

对于这个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极力镇定着冲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砚,砚台的砚,表字浅墨。”

“因为娘生我时,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没有,她说冷得跟砚台一样。上面有生我时流出来的血,在夜色里看起来,像污浊了她人生的一摊墨。”

他的声音微微温柔起来。

温柔的牵扯出当年生养时留在记忆里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点什么,有点软化。

“你来,是为了她?”

“或是已经见过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处罚她的,所以越来越只管自行其事。”

“你娘、她还好吗?”

却奴猛地抬头:“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声。

死了?——那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个他大哥曾夸耀于他的女人,那个甚至于比萧皇后,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深长起来,那么深长的目光足以罩住却奴,罩住他的过往由来。

他看着这个少年,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匹小马,掂量着它的姿质脚力——是不是好驯养的,以及日后驯养出来又跑不跑出迅捷轻快的脚步?

李世民一生爱马,当年战阵之间,曾亡故六骏。每当回想,心中犹痛。但他那样的男人,觉得无论什么死了,只要是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国事倥偬中,他还不忘弯弓驰猎。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在太仆寺辖下的马厩里题过三个大字:

“天下牧!”

……这是匹可堪调教的好马儿。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无时间、二无精力来将之调教了。

而这马儿,不调教长大了只怕会是匹会触人蹬踏、乱奔乱跑的野马。

他一时想起自己的那么多儿子。可惜啊可惜,他们一个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早已褪去了这样的姿质了。

然后他惋息般地说:“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在贞观三年,我就以我的福儿承继了你父息王建成之嗣了。”

一手杀之、一手续之。这两手之举,都不可谓不真诚。

他在想像中想起建成的脸。

那张纵恣肆意,毫无忌惮的脸,就是今日重想起来,自己这兄弟间,也永远无法共存。

他叹息着:

“所以,你爹的香火供奉,已有人为继。”

他目光中忽生惋惜之意。

却奴一眼已经读懂: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多余!

他从小就是多余的。但跟随肩胛以后,随着自己长大,他终于明白,自己可以不在乎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多余”,要在乎的,是自己对于自己来说,是不是“多余”!

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李世民不是胸襟狭小之辈。这些年,他被尊为“天可汗”,那些异族,无论东突厥,薛延陀,土谷浑……战败之王,他都能收容,恕其悖逆,饶其性命,甚至还让他们带着部众移入长安居住。

——可是,这孩子姓“李”。

偷看到他的目光,殿角里的宗令白忍不住更加瑟缩地发抖起来。

他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可这明白,却不过是再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就像当年,云韶被强留在东宫建成处,那一次、每当回想起来都让他不能不恨上自己一生一世。他是无力的,云韶就葬在自己这无力之中。

他鼓得起一张琴,鼓弄得几乎所有的乐器。

但留不住一个跳舞的人。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云韶的孩子。

可他又只能眼看着……

李世民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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