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莫言作品-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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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与看门人同样装束的人从小楼里奔跑出来,其中一个口里叼着铁哨子死劲地吹。就是他就是他,那个刚才吃了苦头的看门人指点着丁钩儿喊叫着。打这个狗娘养的!保安们一拥而上,十几根电警棍挥舞着,十几张小脸紧绷着,活像一窝小疯狗。
丁钩儿不慌不忙,伸手至腰间,噢,枪装在公事包里,公事包在汽车的驾驶楼里。
一个臂缠红袖标、大概是个小头目的人用警棍指着丁钩儿,气势汹汹地问:
“你是干什么的?”
丁钩儿说:“我是汽车司机。”他扬了扬手里的铁皮桶。
“司机?”小头目狐疑地问,“到这里来干什么?”
“找水,水箱烧干了。”
气氛缓和了不少,有几根高举着的警棍低垂下来。
“他不是司机,”吃过苦头的看门人大声说,“这家伙拳脚厉害得要命。”
“这只能说明你太无能。”丁钩儿说。
“你是哪个单位的司机?”小头目继续盘问。
丁钩儿突然想起了卡车门上印着的字样,流利地说:
“酿造大学的。”
“到哪里出车。”
“煤矿。”
“你的证件呢?”
“在褂子口袋里。”
“褂子呢?”
“在车上。”
“车呢?”
“在公路上。”
“车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漂亮的小姐。”
小头目嘻嘻地笑着说:
“你们酿造大学的司机,都是些臊骡子。”
“对,都是臊骡子。”
“走走走,继续干!”小头目说,“楼里有水你不去接还愣着干什么?”
丁钩儿随着他们往楼里走,听到小头目在身后训斥那个看门人:“你这个笨蛋,连个司机都治不服,要是四十大盗来了,还不把你的蛋子骗了去!”
走进楼内,强烈的灯光刺得了钩儿有些头晕。走廊里铺着猩红的化纤地毯,墙上挂着色彩鲜艳的大照片,照片的内容是庄稼:有玉米、水稻、小麦、高粱,还有一些四不像的东西,丁钩儿猜想那一定是这楼里的农业科学家们呕心吐血捣弄出来的杂种。小头目比较热情地为丁钩儿指出了通往厕所的方向,他说厕所里有一个冲抹布的龙头,可以接水。丁钩儿谢了他几句,看到他与他的部下钻到一间屋里,开门时门缝里钻出了辛辣的烟雾。他猜想他们也许是在打扑克或者搓麻将,当然也许是在学习文件什么的,他微笑了一秒钟,提着桶、小心翼翼地向厕所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各个门口钉着的木牌:技术科、生产科、统计科、财会科、档案室、资料室、实验室、录像室。录像室半掩着门,有人在工作。
他提着一桶水,悄悄地走进去,看到录像室里有一男一女在放一部录像片。一台屏幕庞大的电视机让他吃了一惊。屏幕上显示出一行美丽的隶体字:
稀世珍品——鸡头米
美妙的配乐撩人心弦。广东音乐,《彩云追月》。他本来没有看这部录像片的意思但录像片很有意思吸引着他看。画面五彩缤纷很美丽。一条自动化杀鸡生产线。一只只鸡头有条不紊地落下来。丝竹齐鸣。解说:特种粮食研究栽培中心的广大干部群众在……鼓舞下齐心协力集思广益发扬“攻关莫畏难”的精神日夜奋战……一群面孔瘦削、头脑膨大的人身穿着洁白的工作服在摆弄着大大小小的瓶子化验着什么。一群美丽的女人把头发通通塞进白色工作帽里胸前戴着白围裙手持镊子把一粒粒稻种塞进一颗颗鸡头里。一群与上群女人同样打扮也同样美丽的女人把植入稻种的鸡头埋在一个个火红色的花盆里。画面一转,盆里长出稻秧。几十只喷壶往稻秧上淋水。画面一转,稻子秀出穗子。画面一转再转,终于变成几碗热气袅袅、颜色血红、粒粒透亮、光泽如珠的米饭摆在鲜花盛开的餐桌上。几位或英俊或丰满或魁伟的领导人围桌品尝这稀世珍品,他们脸上都挂着满意的微笑。丁钩儿感叹万分,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知识贫乏。录像片尚未放完,屋里的男女说起话来,丁钩儿怕麻烦,提着水急忙前进。出大门时受到看门人的双目仇视。背上被看门人的目光戳了许多窟窿。穿越玉米田时被干枯的玉米叶子擦了眼珠子,搞了个热泪盈眶。捉蟋蟀的老头儿不知去向。离汽车老远就听到女司机在马路上咆哮:
“你他妈的到黄河里去提水还是到长江里提水?”
放下水桶,他摇摆着麻木酸痛的胳膊说:
“我他妈的到雅鲁藏布江里去提来的水。”
“我他妈的还以为你掉到河里给淹死了呢!”
“我你妈的没淹死还看了一部录像片。”
“是他妈的武打的还是床上的?”
“我你妈的不是武打不是床上是稀世珍品鸡头米。”
“鸡头米有什么稀罕,你他妈的怎么张口就是你妈的你妈的。”
“我你妈的要不你妈的就得堵住你的嘴。”
丁钩儿一把拉过女司机,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把一张甜酸苦辣的嘴巴紧紧地压在她的嘴上。
二
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
《国民文学》方面,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宝和李小宝两位老师,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回话。
前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题名《驴街》。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请老师慧眼观赏。此稿寄给什么刊物合适,由老师定夺吧。
关于酒的资料,我已随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车进京时捎去,老师喝学生的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孔夫子设帐授徒还向每个学生索要十条干肉做“束”呢!
《国民文学》不给我消息,令我心情沮丧,失魂落魄一般,老师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学生我的心情。
敬祝
著安!
学生:李一斗
三
一斗兄:
来信及小说稿均收到。资料尚未收到,印刷品一般要比信件慢吧!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也是这样艰难地熬过来的。跟你说实话吧。为了能使文章变成铅字,我什么样的事都干过或者都想干过。收到你的信后,我立即跟周宝通了电话。他说你的那三篇小说他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几遍。他说他也拿不准,一下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说他正在认真考虑。他已把你的大作转给李小宝,让李尽快看,然后交流一下看法。最后他说,这三篇小说当然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作者富有才华是毫无疑问的。看到这里,我想你的心情也许会稍微好一点吧?对一个作家来说,才华比什么都重要。有不少人当了一辈子作家,写了许多东西,也知道一切如何成为大作家的“法门”,但最终难成大器。这些人什么都不缺,缺的是才华或才华不够大。
《驴街》我看了三遍,总体印象是比较开放、大胆,有点野驴打滚的意思。简单地说就一个字:野。是不是喝了“红鬃烈马”之后写的呀?
有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地方和不成熟的意见供参考:
①文中描写的那个骑着小黑驴、能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鱼鳞皮小男孩,是个使客还是个大盗?他在《肉孩》和《神童》篇里都曾出现过(是不是一个人呢?),似乎也无不凡表现,在本篇中却突然变成了半神半妖的超人,是否有点过火?当然,你并没跟我说这些小说是内容联贯的兄弟姐妹篇。还有,他与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妖精是什么关系?在《神童》篇里,你好像说小妖精就是鱼鳞皮小子?
我一向不敢贬低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能够吸引那么多的读者,单凭这一点就了不起。去年暑假里,我看了几十部武侠小说,看得废寝忘食。看完之后,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明知是满纸谎言,却为何如醉如痴?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此论很有道理。当然,几十部武侠读罢,发现其模式化的程度很重,胡编乱造一部并不难,但要写到金庸、古龙那个份上,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在小说中做了一些“杂交”的尝试,成功与否且不论,这想法本身就有意思。当今有一位姓花名大姐的十分先锋的女作家,“杂交”试验卓有成效,你不妨找她一些作品读读。此人好像就住在距离你们酒国不远的七星县(那里有一位卖耗子药卖出了名的县长),你得空不妨去见见那位瓢虫作家。
②我听鲁迅文学院的研究生赵大嘴说,“龙凤呈祥”是粤菜中的经典之作,基本原料是毒蛇与野鸡(当然在偷工减料的年代里换成了黄鳝和家鸡的可能性很大)。阁下的“龙凤呈祥”竟然用公驴和母驴的外生殖器为基本原料,不知何人敢下筷子?我担心这道菜因为其赤裸裸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将不被文艺批评家们所接受。时下,文坛上得意着一些英雄豪杰,这些人狗鼻子鹰眼睛,手持放大镜,专门搜寻作品中的“肮脏字眼”,要躲开他们实在不易,就像有缝的鸡蛋要躲开要下蛆的苍蝇一样不易。我因为写了《欢乐》、《红蝗》,几年来早被他们吐了满身粘液,臭不可闻。他们采用“四人帮”时代的战法,断章取义,攻击一点,不及其余,全不管那些“不洁细节”在文中的作用和特定的环境,不是用文学的观点,而是用纯粹生理学和伦理学的观点对你进行猛攻,并且根本不允许辩解。所以,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劝你还是换一盘别的什么菜为好。
③关于余一尺。我对这个人物很感兴趣,尽管你并没用太多的笔墨去写他。文学作品中的侏儒形象,中外皆有,但可称为典型的并不太多。我希望你能发挥才力,为这个侏儒树碑立传。他不是要“你”给他写“传记”吗?我相信这“传记”会很有意思。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侏儒,忍辱负重几十年,一朝凭借东风力,扶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