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蔷薇-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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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有没有人伤亡呢?”珣美难掩激动地问。
“没有人死,只有几个工人呛伤。”牧师没注意她的异样,继续说:“现在上海可乱得很,许多革命党、左派分子、黑道份子都被请去巡捕房问话,人人自危呀!”
曾世虎没死,季襄没死,结果呢?结果呢?
珣美急急告了假,就到她下定决心不再涉足的报社,这是她唯一能找到季襄的地方。
大街的气氛看起来很不对,行人比往日少,巡捕房的车纷纷出笼。
报社果然有了异样,门口站着几个持棍的红头阿三。
季襄出事了吗?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泪盈眶,却束手无策。她来回走了几趟,几乎引起那些印度人的注意,她才打算豁出去地向前查询。
“Areyoucrazy?”突然有人拉住她说。
一回头,竟是史恩!珣美满心满口的话,一下子塞住。这当儿,一个阿三转着棍子,走过来叽哩呱啦地吼一大串。
“I”msorry,sheismydate。”史恩摆个俏皮表情说。
阿三又乱叫一阵,挥挥手,史恩立刻催珣美上自行车,在第一个路口便转弯,并且不准她说话。
仿佛好久,他们才到了一栋漂亮的别墅,附近的景色,只有外国的无声电影中才看得到的。
珣美没有心思去欣赏里外的摆设,一进大门,便抓住史恩说:“季襄好吗?他没有事吧?”
“他和报社的人,昨天就被带到巡捕房问话,现在还没出来。”史恩说。
“天呀!这不是凶多吉少了吗?警察厅的人知道是他们做的吗?”美觉得自己快无法呼吸。
“不要歇斯底里,快坐下。”史恩扶着她说。
“快告诉我!”她凶巴巴地说。
“OK!OK!”史恩忙说:“警察厅并不晓得爆炸案是谁做的。他们抓了好几个团体去问话,报社只是其中一个,季襄他们都有万全准备,大概很快就没事了。”
“会没事吗?多可怕呀!有一点差错,就是杀身之祸呀!”她茫然又痛心地说。
“唉!你担心他,他反而担心你。”史恩坐下来说:“他就猜你会到报社打听消息,所以要我在一旁盯着。你千万小心,现在报社去不得,不然你也会被牵连。”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绞着手帕,含着泪,恨恨地说:“他前天晚上来,一点都没提,只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太过份了!”
“他放河灯那一晚真的去找你?呵!他还死不承认呢!”史恩说。
“别提“死”字!”珣美叫着。
“哦!”史恩的嘴变成O型,然后又嘻皮笑脸地说:“他爱你,你也爱他,有情人……什么的,对!终成连理!”
“你胡说什么?”她听到那些字眼,脸由白转红。
“我敢保证,季襄是百分之一百地爱你。”他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说:“我这次从美国回来,发现季襄整个人都变了。小姐,那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他关心你的程度超过他母亲,上帝原谅我这么说,但这是我唯一能表达的方式。他常拿你的荷包和相片出来看,就是“相思”啦!”
史恩特别发清楚“思”的音,免得变成“死”,又要挨骂了。
珣美像跌入一条长长的山洞,想找出口及亮光。季襄爱她?这是他那晚表现失常的原因吗?
她继续绞手帕说:“不可能的。季襄把所有的爱都给国家了,他不返故乡,不恋家人,不娶妻子,只是往前走,在中国奋斗,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他不可能会爱我的。”
“国家爱是一回事,女人的爱又是一回事。”史恩很有经验地说:“男人怎么可能不爱女人呢?季襄常说他不需要,英雄是孤独的。哼!在我们西方,英雄才热闹呢!不要被他骗了,他其实很需要你的爱。”
他向她借“月牙蔷薇”,也等于在借她的爱吗?他的勇气因她而减,又因她而生;
原本对死亡的无惧,也因为她,而有所牵绊。他要她永远怀念他……不!季襄,你不能轻易就消失,你欠我一个解释,一个拥抱……史恩看她唇都要咬破了,想让气氛轻松一下说:“无论你是如何让季襄爱上你的,你很幸运,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令大家都敬佩。”
没想到珣美并不领情,还杏眼睁圆地说:“你搞错了!季襄能叫我爱上他,是他的幸运!”
“哇!女权运动者!”史恩故意叫一声说。
珣美却被自己的话吓到了。“爱”字在她所受的女诫庭训中,是淫荡败德的字眼,如今真的由她的口里说出?
但承认了它,才能明白独立的她,为何一心要随季襄出走,甚至不忌讳会给人造成私奔或纠缠的印象;也能明白,离开他时,那许多日子的暗夜哭泣,及争执后的椎心痛楚。
天地不老,相思难了。因为季襄,她终于陷入了这古今不变的情关中,是该喜还是该忧呢?
※※※
离开仓库爆炸案已经十天了,珣美仍是没有机会见到季襄。
据史恩说,杜建荣、黄康及陈若萍,在第二天黄昏就无罪释放,但季襄因为是社长,独揽一切,所以在警察厅多待了两日。
“放了人也不见得安全。”史恩又说:“现在报社被监视着,出来的人被跟踪,进去的人被盘查,危机还没完全过去,因此季襄暂时不能见你,怕把你也拖累了。”
“我才不怕呢!要查让他们来查,我爹是曾世虎的生意伙伴,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搞不好我还能替报社说话呢!”珣美辩驳着。
但无论她如何争取,季襄就是不愿她卷进这淌浑水,甚至连信都不敢通一封。沮丧之余,放河灯那一夜的种种,仿佛成了一场梦,极不真实;连史恩说的爱情,也隐隐像一个夸大其辞的玩笑话。
孤儿院的夜如此静,只除了几声偶尔的婴啼。她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前,天上的月成了四分之一,俏俏地、羞赧地移步。
突然有细小的石子,丢向她的窗。她努力往外看,却漆黑一片。又第二颗石子,她吹熄油灯,才勉强看见站在草地上的季襄。
季襄!他站在那里,一如放河灯那一晚的位置,头仰着,充满期盼。
珣美心跳如雷动,她飞也似地跑了出来,什么都不能思考。
他来了,他等着她,那一刻,奔向他的怀抱,是如此自然的事。
在碰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珣美察觉自己的冲动及纵情。但他的手围过来,没有犹豫,比她更迫切,两人紧紧相拥着,在微弱的月光下,形成直直的一条影子。
四周的一切慢慢地回来了,她感受到男人壮硕的臂力及烈阳般的味道。她忙挣开,记起了礼教,全身火烧似地,他并没有为难她,只温柔地凝视着她。
“你来了!”美急急说着,想除去羞怯及尴尬,“哦!你怎么能来?没有人跟踪你吗?”
“这是他们第一夜撤防。天一黑,监视的人就走了,所以我马上来看你。”他低声说,眼睛仍没有离开她。
“你还好吗?他们还怀疑你吗?”她关心地问。
“史恩没告诉你吗?我们掩饰的工作做得很好,他们抓不到什么把柄。”季襄脸上稍露忧色,“只可惜没杀成曾世虎,打草反而惊了蛇。”
“没关系呀!蛇总还有出洞的一天嘛!”她安慰说。
“你不懂,这中间的情势很微妙。”他解释说:“这一次如果曾世虎死的话,按他平日的贪婪及恶名,众人只会拍手叫好,连巡捕房也不会认真追查。但是他没有死,还四处施压,与上海各帮派串成一气,以后不仅是碰他很难,连我们行动的障碍也更多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美问。
“也许要走更险的棋。”季襄说。
“更险的棋?你总不会像暗杀马化群一样,单枪匹马去杀曾世虎吧?”她惊问。
“或许。”他不置可否地说。
“但曾世虎是大私枭,门禁森严,可不像对付马化群那么容易。”她忧心忡忡说:“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珣美,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他很沉稳地说:“现在西方的欧战结束了,段祺瑞政府蠢蠢欲动,南方政府也受军阀挟持,内战迟早会爆发。少了一个曾世虎,中国会减少许多伤亡,降低分裂的危机。珣美,在国家存亡之秋,个人的生命是不算什么的!”
“不!算的!算的!”她略为激动地说:“我在乎,我不要你死!”
他不语,只定定看着她,再用手触触她的脸颊说:“你刚才那么不顾一切地奔向我,为什么呢?”
那手碰到她暖热的肌肤,温度的差异,恰是心头的悸动。她轻轻地回问:“你那晚莫名其妙地抱着我,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该爱,不适合爱,但爱就在我带你离开富塘镇的时候发生了。”他放下手,眼中没有欣喜,“珣美,我多不愿让你知道,我只希望你远离我,安安全全的。”
“但你需要我。”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若萍说的没错,我是对你崇拜和迷恋,所以硬缠着你到上海,硬随着你到报社,甘愿做些我不曾碰过的粗活……爱,也这样发生了。”
“不!我们的爱是没有意义的!”他握着她的手,像要捏碎一般说:“我不能给你幸福,只会带给你烦恼和忧伤……”
“不!我不要幸福,也不要意义。”她急切地打断他说:“记得吗?我说过不结婚,要像吴校长一样,献身教育,这是真的。所以你不必觉得负担,或要有什么承诺。我不绊你,你也不绊我,相爱是情不自禁的,但我们的爱是平等的。”
“我不懂你的话,爱情对我而言,如此陌生。”他无措地说。
“爱情对我也是陌生,但我努力了解,并用我的心去感觉。”她又再一次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膛,听那血热的心跳,说:“因为你的爱,我会更献身我的工作,在人生路途上也更坚强;而你因为我的爱也更谨慎,更有使命感,更会珍惜自己,爱我和爱国家是不相冲突的。”
“我怎么觉得你一夕之间又长大了呢?”他捧起她的小脸说。
“你不喜欢这个长大的我吗?”她微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