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2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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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也叫他们的人文精神。只有精神错乱的“精神资产阶级”才会站到“精神贵族”立场去批判他们自己。他们的批判只是要维护大众文化的纯洁性,并不是拒绝。我把“精神资产阶级”换成“精神中产阶级”——这在我的电脑字库中是相同的键——这就更方便看出他们的同一性了。
我要说,他们的目的达到了,那就是今天的文化现状,港台文化席卷全国,听的,看的,说的全是他们,去问问年轻人,叫做“天下谁人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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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港台文化,我这里指的是它的主流,不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些有艺术倾向的另类作品。什么是主流?就是我在《我看金庸》一文中提到的“四大俗”。也不要一提“大俗”就难过,这是一个好词,很难达到的境界,莫非还要叫你“大雅”不成?只怕你又要谦虚一番了。“大寇”“大毒”还真是与你们无关,那是土更高的境界。
我承认,对待港台文化我是感情用事的。我也听张学友的歌,看成龙的电影,周星驰的《西游记》还颇令我感佩不已。对具体的作品我自用普通观众听众的心态以对之,但笼统地想到港台文化及其等而下之的那些合资的港台戏受港台歌风影响的流行小调,我就是不能认同,油然而起排斥之心。这里有地域文化的狭隘优越感,或说视北京为中心的老大心理,总觉得港台是异类,是边睡,以它为主导就是不能容忍。但这也不全是心理问题,这么说也简单了。我想还有一个纯粹的感官不同意在里面。港台的东西太甜,太想让人舒服,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久了,就不满足。这就像糖一样,快感止于口腔,第一口很容易接受,吃下去,一直吃,就不免发腻,嘴里发黏,唾液变酸,胃口也倒了。能使大人成瘾的东西都不是甜的,姻酒茶什么的,总要带一些刺激性。去吃饭,上的都是甜品,好吃的感觉也不会产生。当然小孩子不会同意我这观点,他们会举出冰激淋店,蛋糕房为例,证明都是甜的他们也吃不腻。我是说我,我不爱吃甜的,特别是没吃正餐之前,肚子空的时候,看到甜的就恶心。当然我知道,甜,是中国传统民俗文化中的一个主要口味,渗透在民间的日常生活和节日气氛当中,看那些江南民歌,花鼓灯,北方秧歌,剪纸,手工艺品,旧时民居房上的雕饰,处处透着喜兴、欢快和吉祥如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这几千年净过好日子了,所以有外国旅游者吃惊,设想到中国人这么单纯快乐,再荒唐一点的,甚至认为我们是一个乐观的民族。
如果说内地民俗民情中的甜风还有点穷欢乐的意思,港台地区的甜就真是透着对富裕生活的知足,感激和领情,是发自内心的,我们的生活就是比蜜甜,生于享乐死于享乐。我说港台地区的生活方式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个没人反对吧?资产阶级无止境地追求快乐,而他们的烦恼则是很细微很有限的,反映到他们的作品中就是小市民的发财欲望,青春易逝爱情易逝快乐的时光太短的轻轻感叹。为什么我说中国资产阶级的艺术注定是腐朽的?第一,他们没急着,很舒服而且欣赏自己这份舒服的日子眼睛就盯在这个上面;第二,他们同时又是中国传统文化传统人文精神的继承者,人生观基本是宿命的,是敬神拜天的,这从他们那儿流行在饭馆里摆那些斑澜的关公财神像可见一斑。既然活得很好很满意又对过去未来有一个深信不疑的看法,他们的精神空间只能是狭小的,自给自足的,像把自己反锁在金库里的土财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处在静态环境中闭起门来自我品呕的中国资产阶级和照出他们灵魂的艺术,焉得不腐?
说艺术是客气了,他们尽管也吹拉弹唱,又写又画,其实提供的不过是娱乐,声色犬马,光怪陆离。从港台文化的拥护者着迷者自诉的身体症状看,他们也是被娱乐一把,十分痛快,高兴,轻松,有人还有精神腾飞心灵被洗涤的幻觉,更爱国更热爱生活云云。寓教于乐,这是娱乐业的上品和特别要求加入的功能。这有什么不好吗?没什么不好,谁也不必在这儿上跟我较真,我赞成人民需要娱乐,好的娱乐,可以引人向上,纯洁心灵的娱乐。我想有些人大怒且不能接受的是把娱乐排斥在艺术之外,是名词之争,他们从骨子里还是看不起“娱乐”二字。这也不怪他们,都怪我们这些年一贯标榜艺术,似乎只有这个最高,没有一个词比一—上个词更高,那只是区分不同范畴的称谓,现在是恢复“娱乐”名誉的时候了。这我还要提醒娱乐迷们一句,你们应该自信,好的就是好的,全看你们的感受,又何苦在乎叫“娱乐”还是“艺术”,坏的“艺术”还不是比比皆是。
我们可以争论这个,什么叫“艺术”?什么叫“娱乐”?我先说我的观点,都是最简单的,用一句话可以概括的。还是先用排除法:乐观的不一定全算娱乐,但悲观的肯定不是娱乐,也就是说艺术是往人心里搁事儿的,娱乐则是从人心里往外掏事儿的。
反过来说,艺术不一定全是悲观的,但娱乐一定要都是乐观的。
话说到这里,我发觉我上面下的断语“中国资产阶级的艺术注定是腐朽的”不能成立,因为他们那个根本不是“艺术”,说不着人家。作为娱乐,不存在腐朽还是长青的问题,你能说卡拉0K是腐朽的吗?你能说电子游戏机是腐朽的吗?只能说娱乐也许会一种形式代替另一种形式。有些娱乐形式具有强大生命力,可以经久不衰,老而弥新,为一代又一代人所着魔,譬如麻将,譬如钓鱼,譬如武侠,我看这些东西起码还能存在一千年,谁跟我打这赌?所以,我也发现自己的没趣了,我反对港台文化就等于不让人民群众娱乐,这就有点不像话了,也不归我管。在此,我宣布,我错了,凡是把港台文化当艺术批的话我都收回。我也将继续反省自己身上的地域文化偏执症,港台文化是中国文化中堂堂正正的一部分,是本国娱乐文化的集大成者,薪火承传者,或可说他们才是正根儿。四九年以后,我们这里为革命文化覆盖,旧中国那些闲适的,“鸳鸯蝴蝶”的都到他们那里去了。这些年一直没断了承上启下,左右逢源,中国传统的,东洋的,经过东洋传过来二手西方的,都在他们那里熔为一炉,发扬光大,制度化,工业化,系列化,现在他们回来给我们补这节课了。我们应该高兴是不是?我也希望自己的人生丰富,多经历一些奇怪的事情,经过了这么多年,光听说没见过,终于有幸看到旧文化——也别这么说,好像带贬义似的——终于亲眼看到中国传统文化,那些贯穿我们几千年文明曾经令我们的先人过得十分舒服的一切趣味、窍门和好玩的玩法一股脑都在中国复辟了。
解玺璋讲我“怎么可能站在左翼文学的立场上”,我怎么不能站在“左翼文学”的立场上?我不站在“左翼文学”立场上又往哪儿站?“左翼文学”也不是无上掉下来的,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脉单传,后来也是革命文化的一个源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革命文化的强烈环境中度过的,革命文化后来政治斗争化了,越长越有点长走筋了,那是没长好,结了个歪瓜,论秧子,还有些老根儿是长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那块厚士中,这才是“别连孩子带脏水一起泼”呢。我也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五四”运动,我的“五四”就是和所有传统文化决裂,把所有天经地义都拿来重新审视一遍,越是众口一词集体信以为真的越要怀疑、批判;越是老的,历史上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越当作枷锁,当作新生活的绊脚石。孔子怎么样?“砸烂孔家店”。红卫兵是奉旨造反,算不得好汉,加上又把人打了,演变成行为上的暴徒,名声搞臭了,若仅是文化上的造反,思想上的造反,那还正是“五四”传统。“五四”新文化的路被后人走偏了,我们这些更后来的人把它再走正了就是的了,新时期文学就是这么个拨乱反正的行进方向,怎么也轮不到传统文化重回中心。中国落到这个地步,百年积弱,传统文化功莫大焉。现在讲振兴,也不能靠这副药。把人活活吃死过的药,想治病想强身你还敢再吃它吗?马克思主义就是向西方学来的。中国的文化要更新,要蓬勃,有生气,还是要向西方学。这话听上去很像大道理了吧?好像从我这痞子嘴里说出十分不像。其实这是我从小就融在血液中的价值现,要什么不要什么,那是读了多少优美的古典诗歌也不改初衷的,要说信仰,这也是一种信仰吧。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所为和这个基本立场相违,矛盾。“反智”“反文化”反的都是中国式的装孙子,“粗鄙”正对中国式的假正经,平常,有时也许我会忘了自己姓什么,屁股扭来扭去,但传统文化一出来,立刻就有一个自觉的警惕:这孩子乔装打扮之后又来了,一定要站到它的对面。
所以我一见港台文化滚滚而来就气不打一处来,不问好歹,打了再说。我当然是很愚昧了,这也是流氓的战法,不足为训。顺便说一旬、这也是北京文化的一个方面,北京文化也不全是培养奴才,也有一股张狂气,见谁灭谁,专拣那大个的灭。想在北京这个地界为王,先扒你三层皮,过不了这关,你也别打着在这儿混。什么叫佩大山?至高境界不是吹牛,是抬杠,大家都做个天生反对派,让所有观点都不能畅行无阻,包打天下。到北京的饭馆里听听,那才叫“舌头底下压死人”,哪有一旬好话?好听的这叫“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你也可以管这叫流氓气。
流氓终归也就是起个哄,吹声匪哨、向人群中砍块砖头,起一个让老实人心谅的效果。真正的解说、分析、论功行赏和以罪定罚,还要老师们出场,你们是专吃这碗饭的,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