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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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提着一把斧头,右手提着一只公鸡。白公鸡,黑冠子。与他们同时进门的还有
一个人。这可是个重要的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老兰的妻弟苏州。按说他是要紧
的亲戚,应该最早地出现在这里,但是他一直到现在才出现,如果不是早有预谋,
就是从外地刚刚赶回来。
父亲、姚七、小韩,还有几个强壮的男人,也相跟着进了正厅。正厅门外的院
子里,摆上了两条矮腿凳子,一群男人拄着木杠子,在廊檐下等候着。
“祭棺——”
随着成天乐大爷一声拖腔拿调地高叫,老兰从里屋里冲出来,扑跪到棺材前,
手拍着棺材盖子,哭喊着:“孩子她娘啊~啊嗬嗬嗬~你好狠心啊~你撇下我和甜
瓜就这样走了啊~啊嗬嗬嗬~”
棺材盖子扑通扑通地响着,老兰眼泪纵横,看样子伤心透顶,粉碎了很多谣言。
院子里,吹鼓手高奏哭丧调,和尚们高诵超度经,都使出来吃奶的力气。屋里
屋外呼应着,把悲痛的气氛渲染得登峰造极。我暂时忘记了对面的妖精,鼻子一酸,
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而此时,老天也来助阵,一阵滚雷过去,铜钱大小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
来。雨点子砸在和尚们的光头上,吹鼓手们的腮帮子也承受着雨点子的打击。然后
雨点小了,但密集起来。和尚们和吹鼓手们十分敬业,在雨中坚持着。和尚们的光
头上,溅起来许多的小水花,让人感到清爽。吹鼓手的喇叭唢呐铜光闪闪,乐声更
显得悲怆。最悲惨的是那些纸活儿,在骤雨中先是扑簌簌乱响,接着就酥了,破了,
前窟窿,后洞眼,露出了高梁秸子扎成的框架。
成天乐使了一个眼色,姚七上前,把痛不欲生的老兰拉到一边。
母亲上来,把我拉到棺材头上。小媳妇把甜瓜拉到棺材尾上。我们俩隔棺相望。
这时,变戏法似的,成天乐大爷手里出现了一面铜锣,一声破锣响,外边的吹鼓声
和念经声戛然而止,只有急雨冲击地面和廊檐发出的嘈杂之声。沈刚紧手紧脚地走
到棺材前面,把那只双腿被缚住的公鸡放在棺材盖子上,然后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斧
头。
锣声响,鸡头落。
“起棺——”
成天乐大爷一声令下,本来应该出现的场面是周围的男人们一拥而上,把棺材
托起来,抬到院子里,放在凳子上,拴上绳子,穿上杠子,抬出大门,走上大街,
进入原野,送下墓穴,封上墓门,堆起坟包,竖起墓碑,万事大吉。但事情在一瞬
间发生了变故。
抢在众男人之前,老兰的小舅子苏州,扑上去,趴在棺材上,哭喊着:“姐姐
啊~我的亲姐姐--你死得好惨啊一~你死得好冤啊~你死得不明不自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拍打棺材盖子,弄得手上全是鸡血。场面尴尬、恐怖,众人大
眼瞪着小眼,一时都没了主意。
愣了片刻,成天乐大爷上前,扯扯他的衣裳,说:“苏州老弟,行了,哭哭就
行了,让你姐姐人土为安吧……”
“入土为安? ”苏州哭声顿时止住,猛地站直了腰,转过身,屁股坐在棺材上,
面对着众人,眼睛放着绿光,像宣誓一样说,“没门! 人土为安? 你们想消灭罪证
? 没门! ”
老兰低着头,好久没有吱声。苏州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旁人也就不好说话。老
兰委靡不振地说:“苏州,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
“怎么样? ”苏州气势汹汹地说,“你谋杀发妻,天地不容! ”
老兰摇摇头,痛苦地说:“苏州,你不是个孩子,孩子可以信口开河,但你不
能乱说。你说话要负法律责任的。”
“法律责任? ”苏州狂笑着,“哈哈,哈哈,法律责任,谋杀发妻要不要负法
律责任? ”
“你有什么证据吗? ”老兰平静地说。
苏州用血手拍打着身下的棺材说:“这就是证据! ”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点? ”老兰说。
“如果你心中没鬼,”苏州说,“为什么匆匆忙忙地去火化? 为什么不等我来
就盖棺? ”‘“我派人找了你好几次,有人说你到东北进货去了,有人说你去海南
岛游玩了,”老兰说,“现在是擀面棍都能抽芽的酷热天气,等了你整整两天……”
“你不要以为火化了就消灭了罪证,”苏州冷笑着说,“拿破仑死了几百年,
但后人们还从他的骨头里化验出来砒霜;潘金莲把武大郎烧了,武松还是从骨头上
看出来破绽——你休想蒙混过关。”
“真是天大的笑话,”老兰眼泪汪汪地看着众人说,“我老兰要是跟她过不下
去,完全可以通过正当的手续和她离婚,何必用这样的手段? 乡亲们都是明眼人,
你们说,我老兰会办这种傻事吗? ”
“那你说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苏州声色俱厉地问。
“你逼我啊,苏州,”老兰蹲在地上,捂着脑袋,说,“你是逼我把家丑外扬
啊……你姐姐糊涂,自己寻的短见,上吊死的……”
“我姐姐为什么要上吊? ”苏州尖厉地哭喊着,“你说,她为什么要上吊? ”
“孩子她娘,你糊涂啊……”老兰哭着,用拳头擂打着自己的头颅。
“老兰,你这个畜生,你勾结情妇,害死我的姐姐,然后伪造自杀现场,”苏
州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我要为我姐姐报仇! ”
苏州抓起那把锋利的斧头,从棺材上一跃而下,扑到了老兰的身边。母亲惊叫
一声:“拦住他——”
众人一齐上前,拽胳膊的拽胳膊,搂腰的搂腰,苏州将手中的斧头对着老兰投
过去。斧头在空中飞行,闪着白光,拖着红色的尾巴,飞向老兰的脑袋。母亲急忙
扯了老兰一把,斧头落地。母亲一脚将斧头踢到一边,惊恐地说:“苏州,你太野
蛮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斧杀人。”“哈哈,哈哈,”苏州狂笑着,说,“杨
玉珍,你这个淫妇,就是你,和老兰合伙害死了我的姐姐……”
母亲脸色赤红,瞬间变得苍白,嘴唇打着哆嗦,母亲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
着苏州,说:“你……你血口……喷人……”
“罗通,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绿帽子,你这个老乌龟! ”
苏州指着父亲,高声叫骂着,“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 你老婆和他明铺热盖,
换来了你的厂长,你儿子的主任,你这样的东西,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我要是你,
早就一绳子勒死了,可你还活得有滋有味……”
“我操你娘苏州! ”我扑上前去,对准苏州的肚子用拳头乱打。
几个男人上前,把我拖到后边。
姚七上前,劝说苏州:“老弟,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当着儿子和女儿的
面,你抖搂这些事,这不是让老罗无地自容吗? ”
“我操你娘姚七! ”我破口大骂。
妹妹从人缝里钻出来,骂道:“操你娘姚七! ”
“这些孩子,真是勇敢,”姚七笑着说,“动不动就要操人家的娘,你们知道
怎么操吗? ”
,“各人都嘴巴上积德,少说几句吧。”成天乐大爷说,“我是司事爷,我做
主,起棺! ”
但无人听他的命令,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父亲的脸上,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父亲站在墙角,背靠着墙壁,仰着脸,眼睛好像看着天花板上那些壁纸的花纹。
苏州的叫骂、姚七的讽刺似乎都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外边急雨似箭,水声喧哗,和尚和吹鼓手都像木偶一样呆呆地站着,风吹雨打
不动摇。一只杏黄肚皮的小燕子,斜刺里飞进厅堂,惊惶地碰撞着,它的翅膀扇起
的气流使蜡烛的火苗动摇不定。
父亲长出了一口气,离开墙根,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一
众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五步六步七步八步,父亲在那把斧头前站住,低头,弯腰,
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木柄,把斧头提起来。然后他用衣襟一角,把斧柄上的鸡
血擦干净。他擦得很仔细像一个爱护工具的木匠。然后他就用左手把斧柄紧紧地攥
住了。我父亲是村子里有名的左撇子——我也是左撇子——妹妹也是左撇子——左
撇子聪明——我们和母亲靠在一起吃饭时,手中的筷子老是和母亲手中的筷子打架
——父亲对着姚七走过去,姚七倏忽一闪,躲到了苏州身后。
父亲对着苏州走过去,苏州倏忽一闪,躲到了棺材后边。姚七仓惶地绕到棺材
后边,依然用苏州的身体做了自己的屏障。其实我父亲根本就不屑于与他们较劲。
我父亲对着老兰走过去。
老兰站起来,面色平静地点点头,说:“罗通,我以前高看了你,其实,你配
不上野骡子,也配不上杨玉珍。”
父亲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爹! ”我高喊着往前飞。
“爹! ”妹妹高喊着往前飞。
小报记者的相机举起来。
摄像记者的镜头对准了父亲和老兰。
父亲手中的斧头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劈进了母亲的脑门。
母亲一声没吭,木桩似的站了片刻,然后前仆,倒在父亲怀里……
第四十炮
那两个腿脚利落的电工,在庙堂的墙壁上钉上了一个钉子,然后牵拉着一根电
线,挂上了一个巨大的灯泡。白得刺眼的灯光把昏暗的庙堂照耀得像羊痫风一样惨
白。我痛苦地眯起眼睛,感到四肢紧张地抽搐,耳朵眼里仿佛有两只蝉在鸣叫。我
担心自己的病又要犯了。我很想动员大和尚进入神像后边的小屋,去躲避刺眼的白
光,但大和尚神色安详,看样子十分舒适。我突然发现在我的身旁,放着一副精巧
的墨镜,很可能是那个医学院的女学生——我拿不准她是不是老兰的女儿,天下同
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