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第3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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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以后,也还是不妥),再进一步是不译,在欧美许多书籍的原名已经不择了,主张不译人名即使在今日的中国恐怕也不算过激罢。
伏园附注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京报副刊》。
关于杨君袭来事件的辩正
一
今天有几位同学极诚实地告诉我,说十三日访我的那一位学生确是神经错乱的,十三日是发病的一天,此后就加重起来了。我相信这是真实情形,因为我对于神经患者的初发状态没有实见和注意研究过,所以很容易有看错的时候。
现在我对于我那记事后半篇中神经过敏的推断这几段,应该注销。但以为那记事却还可以存在:这是意外地发露了人对人——至少是他对我和我对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
当初,我确是不舒服,自己想,倘使他并非假装,我即不至于如此恶心。现在知道是真的了,却又觉得这牺牲实在太大,还不如假装的好。然而事实是事实,还有什么法子呢?我只能希望他从速回复健康。
十一月二十一日。
二
伏园兄:
今天接到一封信和一篇文稿,是杨君的朋友,也是我的学生〔2〕做的,真挚而悲哀,使我看了很觉得惨然,自己感到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他已经陷入这样的境地了,我还可以不赶紧来消除我那对于他的误解么?
所以我想,我前天交出的那一点辩正,似乎不够了,很想就将这一篇在《语丝》第三期上给他发表。但纸面有限,如果排工有工夫,我极希望增刊两板(大约此文两板还未必容得下),也不必增价,其责任即由我负担。
由我造出来的酸酒,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喝干。
鲁迅。十一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三期。第一节排在李遇安《读了〈记“杨树达”君的袭来〉》之前,第二节排在李文之后。
〔2〕指李遇安,河北人,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间北京师范大学学生。
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
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
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去的在的仿佛都说,“看我真好颜色。”
颜色许好,暗里不知;而且不知道,说话的是谁?
暗里不知,身热头痛。
你来你来!明白的梦。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北京《新青年》月刊第四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记“杨树达”君的袭来
今天早晨,其实时候是大约已经不早了。
我还睡着,女工将我叫了醒来,说,“有一个师范大学的杨先生,杨树达,要来见你。”我虽然还不大清醒,但立刻知道是杨遇夫君〔2〕,他名树达,曾经因为邀我讲书的事,访过我一次的。
我一面起来,一面对女工说:“略等一等,就请罢。”
我起来看钟,是九点二十分。
女工也就请客去了。
不久,他就进来,但我一看很愕然,因为他并非我所熟识的杨树达君,他是一个方脸,淡赭色脸皮,大眼睛长眼梢,中等身材的二十多岁的学生风的青年。
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爱国布(?)长衫,时式的大袖子。
手上拿一顶很新的淡灰色中折帽,白的围带;还有一个采色铅笔的扁匣,但听那摇动的声音,里面最多不过是两三支很短的铅笔。
“你是谁?”我诧异的问,疑心先前听错了。
“我就是杨树达。”
我想:原来是一个和教员的姓名完全相同的学生,但也许写法并不一样。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出来的?”
“我不乐意上课!”
我想:原来是一个孤行己意,随随便便的青年,怪不得他模样如此傲慢。
“你们明天放假罢……”
“没有,为什么?”
“我这里可是有通知的,……”我一面说,一面想,他连自己学校里的纪念日都不知道了,可见是已经多天没有上课,或者也许不过是一个假借自由的美名的游荡者罢。
“拿通知给我看。”
“我团掉了。”我说。
“拿团掉的我看。”
“拿出去了。”
“谁拿出去的?”
我想:这奇怪,怎么态度如此无礼?然而他似乎是山东口音,那边的人多是率直的,况且年青的人思想简单……或者他知道我不拘这些礼节:这不足为奇。
“你是我的学生么?”但我终于疑惑了。
“哈哈哈,怎么不是。”
“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要钱呀,要钱!”
我想:那么,他简直是游荡者,荡窘了,各处乱钻。
“你要钱什么用?”我问。
“穷呀。
要吃饭不是总要钱吗?我没有饭吃了!“他手舞足蹈起来。
“你怎么问我来要钱呢?”
“因为你有钱呀。
你教书,做文章,送来的钱多得很。“他说着,脸上做出凶相,手在身上乱摸。
我想:这少年大约在报章上看了些什么上海的恐吓团的记事,竟模仿起来了,还是防着点罢。
我就将我的坐位略略移动,豫备容易取得抵抗的武器。
“钱是没有。”我决定的说。
“说谎!哈哈哈,你钱多得很。”
女工端进一杯茶来。
“他不是很有钱么?”这少年便问他,指着我。
女工很惶窘了,但终于很怕的回答:“没有。”
“哈哈哈,你也说谎!”
女工逃出去了。
他换了一个坐位,指着茶的热气,说:“多么凉。”
我想:这意思大概算是讥刺我,犹言不肯将钱助人,是凉血动物。
“拿钱来!”他忽而发出大声,手脚也愈加舞蹈起来,“不给钱是不走的!”
“没有钱。”我仍然照先的说。
“没有钱?你怎么吃饭?我也要吃饭。
哈哈哈哈。“
“我有我吃饭的钱,没有给你的钱。
你自己挣去。“”我的小说卖不出去。
哈哈哈!“
我想:他或者投了几回稿,没有登出,气昏了。
然而为什么向我为难呢?大概是反对我的作风的。
或者是有些神经病的罢。
“你要做就做,要不做就不做,一做就登出,送许多钱,还说没有,哈哈哈哈。
晨报〔3〕馆的钱已经送来了罢,哈哈哈。
什么东西!周作人〔4〕,钱玄同;周树人就是鲁迅,做小说的,对不对?孙伏园〔5〕;马裕藻就是马幼渔〔6〕,对不对?陈通伯〔7〕,郁达夫〔8〕。
什么东西!Tolstoi,Andreev〔9〕,张三,什么东西!
哈哈哈,冯玉祥,吴佩孚〔10〕,哈哈哈。“
“你是为了我不再向晨报馆投稿的事而来的么?”但我又即刻觉到我的推测有些不确了,因为我没有见过杨遇夫马幼渔在《晨报副镌》上做过文章,不至于拉在一起;况且我的译稿的稿费至今还没有着落,他该不至于来说反话的。
“不给钱是不走的。
什么东西,还要找!还要找陈通伯去。
我就要找你的兄弟去,找周作人去,找你的哥哥去。“
我想:他连我的兄弟哥哥都要找遍,大有恢复灭族法之意了,的确古人的凶心都遗传在现在的青年中。
我同时又觉得这意思有些可笑,就自己微笑起来。
“你不舒服罢?”他忽然问。
“是的,有些不舒服,但是因为你骂得不中肯。”“我朝南。”他又忽而站起来,向后窗立着说。
我想: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忽而在我的床上躺下了。
我拉开窗幔,使我的佳客的脸显得清楚些,以便格外看见他的笑貌。
他果然有所动作了,是使他自己的眼角和嘴角都颤抖起来,以显示凶相和疯相,但每一抖都很费力,所以不到十抖,脸上也就平静了。
我想:这近于疯人的神经性痉挛,然而颤动何以如此不调匀,牵连的范围又何以如此之大,并且很不自然呢?——一定,他是装出来的。
我对于这杨树达君的纳罕和相当的尊重,忽然都消失了,接着就涌起要呕吐和沾了龌龊东西似的感情来。
原来我先前的推测,都太近于理想的了。
初见时我以为简率的口调,他的意思不过是装疯,以热茶为冷,以北为南的话,也不过是装疯。
从他的言语举动综合起来,其本意无非是用了无赖和狂人的混合状态,先向我加以侮辱和恫吓,希图由此传到别个,使我和他所提出的人们都不敢再做辩论或别样的文章。
而万一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则就用“神经病”这一个盾牌来减轻自己的责任。
但当时不知怎样,我对于他装疯技术的拙劣,就是其拙至于使我在先觉不出他是疯人,后来渐渐觉到有些疯意,而又立刻露出破绽的事,尤其抱着特别的反感了。
他躺着唱起歌来。
但我于他已经毫不感到兴味,一面想,自己竟受了这样浅薄卑劣的欺骗了,一面却照了他的歌调吹着口笛,借此嘘出我心中的厌恶来。
“哈哈哈!”他翘起一足,指着自己鞋尖大笑。
那是玄色的深梁的布鞋,裤是西式的,全体是一个时髦的学生。
我知道,他是在嘲笑我的鞋尖已破,但已经毫不感到什么兴味了。
他忽而起来,走出房外去,两面一看,极灵敏地找着了厕所,小解了。
我跟在他后面,也陪着他小解了。
我们仍然回到房里。
“吓!什么东西!……”他又要开始。
我可是有些不耐烦了,但仍然恳切地对他说:“你可以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