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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鲁迅-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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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恐怖呀,煎着尸体的沸油;
  可怕呀,遍地的腐骸如何凶丑;
  死神捉着白姑娘拚命地搂;
  美人螓首变成狞猛的髑髅;
  野兽般的生番在故宫里蛮争恶斗;
  十字军战士的脸上充满了哀愁;
  千年的棺材泄出它凶秽的恶臭;
  铁蹄践着断骨,骆驼的鸣声变成怪吼;
  上帝已逃,魔鬼扬起了火鞭复仇;
  黄祸来了!黄祸来了!
  亚细亚勇士们张大吃人的血口。

  这德皇威廉因为要鼓吹“德国德国,高于一切”而大叫的“黄祸”⑿,这一张
“亚细亚勇士们张大”的“吃人的血口”,我们的诗人却是对着“斡罗斯”,就是
现在无产者专政的第一个国度,以消灭无产阶级的模范——这是“民族主义文学”
的目标;但究竟因为是殖民地顺民的“民族主义文学”,所以我们的诗人所奉为首
领的,是蒙古人拔都,不是中华人赵构⒀,张开“吃人的血口”的是“亚细亚勇士
们”,不是中国勇士们,所希望的是拔都的统驭之下的“友谊”,不是各民族间的
平等的友爱——这就是露骨的所谓“民族主义文学”的特色,但也是青年军人的作
者的悲哀。

                                   四

  拔都死了;在亚细亚的黄人中,现在可以拟为那时的蒙古的只有一个日本。日
本的勇士们虽然也痛恨苏俄,但也不爱抚中华的勇士,大唱“日支亲善”虽然也和
主张“友谊”一致,但事实又和口头不符,从中国“民族主义文学者”的立场上,
在己觉得悲哀,对他加以讽喻,原是势所必至,不足诧异的。
  果然,诗人的悲哀的豫感好像证实了,而且还坏得远。当“扬起火鞭”焚烧
“斡罗斯”将要开头的时候,就像拔都那时的结局一样,朝鲜人乱杀中国人⒁,日
本人“张大吃人的血口”,吞了东三省了。莫非他们因为未受傅彦长先生的熏陶,
不知“团结的力量”之重要,竟将中国的“勇士们”也看成菲洲的阿剌伯人了吗?!

                                   五

  这实在是一个大打击。军人的作者还未喊出他勇壮的声音,我们现在所看见的
是“民族主义”旗下的报章上所载的小勇士们的愤激和绝望。这也是势所必至,无
足诧异的。理想和现实本来易于冲突,理想时已经含了悲哀,现实起来当然就会绝
望。于是小勇士们要打仗了——

  战啊,下个最后的决心,
  杀尽我们的敌人,
  你看敌人的枪炮都响了,
  快上前,把我们的肉体筑一座长城。
  雷电在头上咆哮,
  浪涛在脚下吼叫,
  热血在心头燃烧,
  我们向前线奔跑。
  (苏凤:《战歌》。《民国日报》载。)
  去,战场上去,
  我们的热血在沸腾,
  我们的肉身好像疯人,
  我们去把热血锈住贼子的枪头,
  我们去把肉身塞住仇人的炮口。
  去,战场上去,
  凭着我们一股勇气,
  凭着我们一点纯爱的精灵,去把仇人驱逐,
  不,去把仇人杀尽。
  (甘豫庆:《去上战场去》。《申报》载。)
  同胞,醒起来罢,
  踢开了弱者的心,
  踢开了弱者的脑。
  看,看,看,
  看同胞们的血喷出来了,
  看同胞们的肉割开来了,
  看同胞们的尸体挂起来了。
  (邵冠华:《醒起来罢同胞》。同上。)

  这些诗里很明显的是作者都知道没有武器,所以只好用“肉体”,用“纯爱的
精灵”,用“尸体”。这正是《黄人之血》的作者的先前的悲哀,而所以要追随拔
都元帅之后,主张“友谊”的缘故。武器是主子那里买来的,无产者已都是自己的
敌人,倘主子又不谅其衷,要加以“惩膺”,那么,惟一的路也实在只有一个死了
——

  我们是初训练的一队,
  有坚卓的志愿,
  有沸腾的热血,
  来扫除强暴的歹类。
  同胞们,亲爱的同胞们,
  快起来准备去战,
  快起来奋斗,
  战死是我们生路。
  (沙珊:《学生军》。同上。)
  天在啸,
  地在震,
  人在冲,兽在吼,
  宇宙间的一切在咆哮,朋友哟,
  准备着我们的头颅去给敌人砍掉。
  (徐之津:《伟大的死》。同上。)

  一群是发扬踔厉,一群是慷慨悲歌,写写固然无妨,但倘若真要这样,却未免
太不懂得“民族主义文学”的精义了,然而,却也尽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

                                   六

  《前锋月刊》上用大号字题目的《黄人之血》的作者黄震遐诗人,不是早已告
诉我们过理想的元帅拔都了吗?这诗人受过傅彦长先生的熏陶,查过中外的史传,
还知道“中世纪的东欧是三种思想的冲突点”⒂,岂就会偏不知道赵家末叶的中国,
是蒙古人的淫掠场?拔都元帅的祖父成吉思皇帝侵入中国时,所至淫掠妇女,焚烧
庐舍,到山东曲阜看见孔老二先生像,元兵也要指着骂道:“说‘夷狄之有君,不
如诸夏之无也’的,不就是你吗?”夹脸就给他一箭。这是宋人的笔记⒃里垂涕而
道的,正如现在常见于报章上的流泪文章一样。黄诗人所描写的“斡罗斯”那“死
神捉着白姑娘拚命地搂……”那些妙文,其实就是那时出现于中国的情形。但一到
他的孙子,他们不就携手“西征”了吗?现在日本兵“东征”了东三省,正是“民
族主义文学家”理想中的“西征”的第一步,“亚细亚勇士们张大吃人的血口”的
开场。不过先得在中国咬一口。因为那时成吉思皇帝也像对于“斡罗斯”一样,先
使中国人变成奴才,然后赶他打仗,并非用了“友谊”,送柬帖来敦请的。所以,
这沈阳事件,不但和“民族主义文学”毫无冲突,而且还实现了他们的理想境,倘
若不明这精义,要去硬送头颅,使“亚细亚勇士”减少,那实在是很可惜的。
  那么,“民族主义文学”无须有那些呜呼阿呀死死活活的调子吗?谨对曰:要
有的,他们也一定有的。否则不抵抗主义,城下之盟⒄,断送土地这些勾当,在沉
静中就显得更加露骨。必须痛哭怒号,摩拳擦掌,令人被这扰攘嘈杂所惑乱,闻悲
歌而泪垂,听壮歌而愤泄,于是那“东征”即“西征”的第一步,也就悄悄的隐隐
的跨过去了。落葬的行列里有悲哀的哭声,有壮大的军乐,那任务是在送死人埋入
土中,用热闹来掩过了这“死”,给大家接着就得到“忘却”。现在“民族主义文
学”的发扬踔厉,或慷慨悲歌的文章,便是正在尽着同一的任务的。
  但这之后,“民族主义文学者”也就更加接近了他的哀愁。因为有一个问题,
更加临近,就是将来主子是否不至于再蹈拔都元帅的覆辙,肯信用而且优待忠勇的
奴才,不,勇士们呢?这实在是一个很要紧,很可怕的问题,是主子和奴才能否
“同存共荣”的大关键。
  历史告诉我们:不能的。这,正如连“民族主义文学者”也已经知道一样,不
会有这一回事。他们将只尽些送丧的任务,永含着恋主的哀愁,须到无产阶级革命
的风涛怒吼起来,刷洗山河的时候,这才能脱出这沉滞猥劣和腐烂的运命。

         ※        ※         ※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上海《文学导报》第一卷第六、七
期合刊。署名晏敖。
  ②“民族主义文学”一九三○年六月由国民党当局策划的文学运动,发起人是
潘公展、范争波、朱应鹏、傅彦长、王平陵等国民党文人。曾出版《前锋周报》、
《前锋月刊》等,假借“民族主义”的名义,反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提倡反共、
反人民的反革命文学。九一八事变后,又为蒋介石的投降卖国政策效劳。
  ③“为王前驱”语见《诗经·卫风·伯兮》,原是为王室征战充当先锋的意思。
这里用来指“民族主义文学”为国民党“攘外必先安内”的卖国投降政策制造舆论,
实际上也就是为日本侵略者进攻中国开辟道路。
  ④宣言指一九三○年六月一日发表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连载于《前
锋周报》第二、三期(一九三○年六月二十九日、七月六日)。这篇胡乱拼凑的
“宣言”,鼓吹建立所谓“文艺的中心意识”,即法西斯主义的“民族意识”,提
出以“民族意识代替阶级意识”,反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它剽窃法国泰
纳《艺术哲学》中的某些论说,歪曲民族形成史和民族革命史,妄谈艺术上的各种
流派,内容支离破碎。
  ⑤《前锋月刊》“民族主义文学”的主要刊物。朱应鹏、傅彦长等编辑,一九
三○年十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一年四月出至第七期停刊。
  ⑥指蒋介石同冯玉祥、阎锡山在陇海、津浦铁路沿线进行的军阀战争。这次战
争自一九三○年五月开始,至十月结束,双方死伤三十多万人。
  ⑦腊丁民族泛指拉丁语系的意大利、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等国人。腊丁,
通译拉丁。
  ⑧条顿民族泛指日耳曼语系的德国、英国、瑞士、荷兰、丹麦、挪威等国人。
条顿,公元前居住在北欧的日耳曼部落的名称。
  ⑨这是黄震遐《写在黄人之血前面》中的话,原文说:“末了,还要申明而致
其感谢之忱的,就是友人傅彦长君平时许多的谈论。傅君是认清楚历史面目的一个
学者,我这篇东西虽然不能说是直接受了他的指教,但暗中却有许多地方不可讳地
是受了他的熏陶”。(见一九三一年四月《前锋月刊》第一卷第七期)
  ⑩成吉思汗参看本卷第144页注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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