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莫言-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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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爷咧着嘴,好像要哭,憋了半天才说:“队长,您这是欺负老实人!”
“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了真了!”麻叔别别扭扭地笑着说;突然又严肃地说:
“老董同志来了!”
老董同志骑着自行车从石头街上上窜下跳地来了。他骑得很快,好像看到了我
们似的。他在牛前跳下车,大声说:“老管,是你?”他看了看我和杜大爷,又说:
“是你们?”然后他就站在牛前,说:“这是怎么搞的?”
老董同志蹲下,扒着牛眼看看,蹲着向后挪了几步,端详着牛的蛋皮,好像看
不清楚似的,他摘下眼镜,放到裤子上擦擦,戴上,更仔细地看,他的鼻失几乎要
触到牛的那皮上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儿,叹了一口气。他站起来,又把眼镜
摘下来擦擦,眼睛使劲挤着,一脸痛苦表情。他说:“你们,为什么不早来?”
麻叔说:“我们昨天晚上就来了!敲门把手都敲破了!”
老董同志压低了声音说:“老管,如果有人问,希望你们说我抢救了一夜,终
因病情严重不治而死!”
麻叔说:“您这是让我们撒谎!”
老董同志说:“帮帮忙吧!”
麻叔低声对我们说:“听清楚了没有?照老董同志吩咐的说!”
老董同志说:“多谢了,我这就给你们去开死亡证明。”
十一
麻叔叮嘱杜大爷看好牛,当然更忘记不了叮嘱杜大爷看好郭好胜的自行车,千
千万万,牛丢不了,活牛没人要,死牛拉不走,自行车可是很容易被偷、甚至被抢,
这种事多得很。然后他拉着我,拿着老董同志给我们开好的牛死亡证明,走进了公
社大院。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公社大院,大道两边的冬青树、一排排的红瓦高房、高房前
的白杨树、红砖墙上的大字标语,等等,这些东西一齐刺激我,折磨我,让我感到
激动,同时还感到胆怯。我感到自己像个小偷,像个特务,心里怦怦乱跳,眼睛禁
不住地东张西望。麻叔低声说:“低下头走路,不要东张西望!”
麻叔问了一个骄傲地扫着地的人,打听主管牛的孙主任的办公室。刚才老董同
志对我们说过,全公社的所有的牛的生老病死都归这位孙主任管。我心中暗暗感叹
孙主任的权大无边。全公社的牛总有一千头吧?排起来将是一个漫长的大队,散开
来能走满一条大街。这么多牛都归一个人管,真是牛得要死。当时我就想,这辈子
如果能让我管半个公社的牛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麻叔身后,进了孙主任的办公室。一个胖大的秃头男子——
不用问就是孙主任——正在用一根火柴棒剔牙,用左手。他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缝
里夹着一根香烟。我知道那是丰收烟,因为桌子上还放着一盘打开了的丰收烟。丰
收烟是干部烟,一般老百姓是买不到的。丰收烟的气味当然好,那支丰收烟快要烧
到他的手指了,我盼望他把烟头扔掉,但我知道他把烟头扔掉今天我也不能捡了,
如果我捡了,麻叔非把我的屁股踢烂不可。我还是有毅力的,关键时刻还是能够克
制自己的。麻叔弯了一下腰,恭敬地问:“您就是孙主任吧?”
那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麻叔马上就把老董同志开给我们的死亡证明递上去,说:“我们队里一头牛死
了……”
孙主任接过证明,扫了一眼,问:“哪个村的?”
麻叔说:“太平村的。”
孙主任问:“什么病?”
麻叔说:“老董同志说是急性传染病。”
孙主任哼了一声,把那张证明重新举到眼前看看,说:“你们怎么搞得?不知
道牛是生产资料吗?”
麻叔说:“知道知道,牛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牛是贫下中农的命根子!”
孙主任说:“知道还让它得传染病?”
麻叔说:“我们错了,我们回去一定把饲养室全面消毒,改正错误,保证今后
不再发生这种让阶级敌人高兴让贫下中农难过的事……”
“饲养员是什么成分?”
“贫农,上溯八辈子都是讨饭的!”
孙主任又哼了一声,从衣袋里拔出水笔,往那张证明上写字。他的笔里没有水
了,写不出字。他甩了一下笔,还是写不出字。他又甩了一下笔,还是写不出字。
他站起来,从窗台上拿过墨水瓶,吹吹瓶上的灰,拧开瓶盖子,把水笔插进去吸水。
水笔吸水时,他漫不经心地问:“你们的牛在哪里?”
麻叔没有回答。
我以为麻叔没听到孙主任的问话,就抢着替他回答了:“我们的牛在公社兽医
站大门外。”
孙主任皱了一下粗短的眉,把墨水瓶连同水笔往外一推,说:“传染病,这可
马虎不得,走,看看去!”
麻叔说:“孙主任,不麻烦您了,我们马上拉回去!”
孙主任严厉地说:“你这是什么话?革命工作,必须认真!走!”
孙主任锁门时,麻叔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的牛前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孙主任拨开人靠了前。他扒开牛眼看看,
又翻开牛唇看看,最后他看了看牛蛋子。他直起腰,拍拍手,好像要把手上的脏东
西拍掉似的。围观的人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好像病人家属期待着医生给自己的
亲人下结论。孙主任突然发了火:“看着我干什么?你们,围在这里看什么?一头
死牛有什么好看的?走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头牛得的是急性瘟疫,你们难道
不怕传染?”
众人一听说是瘟疫,立即便散去了。
孙主任大声喊:“老董!”
老董同志哈着腰跑过来,站在孙主任面前,垂手肃立,鞠了一躬,说:“孙主
任,您有啥吩咐?”
孙主任挥了一下手,很不高兴地说:“既然是急性传染病,为什么还放在这里?
来来往往的人,不怕传染吗?同志,你们太马虎了,这病一旦扩散,那会给人民公
社带来多大的损失?经济损失还可以弥补,而政治影响是无法弥补的,你懂不懂?!”
老董同志用双手摸着裤子说:“我麻痹大意,我检讨,我检讨……”
孙主任说:“别光嘴上检讨了,重要的是要有行动,赶快把死牛抬到屠宰组去,
你们去解剖,取样化验,然后让屠宰组高温消毒,熬成肥料!”
麻叔急了。抢到牛前,说:“孙主任,我们这牛不是传染病,我们这牛是阉死
的!”
我看到老董同志的长条脸刷地就变成了白色。
麻叔指着我和杜大爷说:“您要不相信,可以问他们。”
孙主任看看老董同志,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董同志结结巴巴地说:“是这么回事,这牛确实是刚阉了,但它感染了一种
急性病毒……”
孙主任挥挥手,说:“赶快隔离,赶快解剖,赶快化验,赶快消毒!”
麻叔道:“孙主任,求求您了,让我们把它拉回去吧……”
孙主任大怒:“拉回去干什么?你想让你们大队的牛都感染病毒吗?你想让全
公社的牛都死掉吗?你叫什么名字?什么阶级出身?”
麻叔麻脸干黄,嘴唇哆嗦,但发不出声音。
十二
我们的牛死后第三天,也就是1970年5月1日,公社驻地发生了一个惊人的事件:
三百多人食物中毒,这些人的共同症状是:发烧、呕吐、拉肚子。中毒的人基本上
是公社干部、吃国库粮的职工和这些人的家属。这件事先是惊动了县革委会,随即
又惊动了省革委会,据说还惊动了中央。县医院的医生坐着救护车来了,省里的医
生坐着火车来了,中央没来医生,但派来了一架直升飞机,送来了急需的药品。小
小的公社医院盛不下这么多病人,于是就让中学放假,把课桌拼成病床,把教室当
成了病房。正好解放军6037部队在我们这块地拉练,部队的医生也全力以赴地投入
了抢救。据病人说,解放军的医生水平真高,那些打针的小女兵,扎静脉一扎一个
准,从来不用第二下。我们公社医院那些医生扎静脉,扎一针,不回血,再扎一针,
还不回血,一针一针扎下去,非把病人扎得一手血,自己急出一头汗,才能瞎猫碰
上了死耗子。
当时可没想到是食物中毒,自打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们那儿还没
听说食物还能中毒。公社革委会往县革委会报告时就说是阶级敌人在井水里投了毒,
或是在面粉里投了毒。县革委会往省革委会大概也是这样报告的。所以这事一开始
时弄得非常紧张、十分神秘。领导们的主要精力一是放在破案上,二是放在救人上。
据分析,下毒的人,一可能是台湾国民党派遣来的特务,二可能是暗藏的阶级敌人。
马上就有人向临时组成的指挥部报告,说夜里看到了三颗红色信号弹,还有的人发
现敌人扔掉的电台。指挥部的人都是从县里和其它公社临时调来的,我们公社的领
导全都中了毒,而且病情都很严重。于是大喇叭里不停地广播,让各村的贫下中农
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各个村就把所有的“四类分子”关到一起看
守起来,连大小便都有武装民兵跟随。同时各村都开始清查排队,让“四类分子”
交待罪行,打得这些冤鬼血肉横飞,叫苦连天。解放军也积极配合,封锁了公社驻
地,每条路口,都有英俊威武的战士持枪站岗,夜里还有摩托兵巡逻。有一次他们
巡逻到我们村后,可让我们这些土包子开了眼界。大家谁也没看到过能跑这样快的
东西。先是看到一溜灯光从西边来了,还没看清楚呢,震耳的摩托车就到了身边,
刚想仔细看看,还没来得及呢,人家已经窜得没了影。真是一道电光,绝尘而去。
折腾了几天,既没抓到特务,也没挖出暗藏的阶级敌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