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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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片刻的沉默,我只能听到暖阁里传来的陛下粗重的呼吸声。”叫她回来,朕要见她……”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残存的气力,她喘息着,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养心殿的门打开了。公主缓步而出,面沉如水,后面跟着容色哀戚的高谦。
我欠身向高谦行礼。他贴近公主低声道,“陛下的话……是否要召唤长公主。”我第一次听到他声音里满是惶惑。
公主陡然转身看向他,再回身时眼风仍难掩凌厉,“让她再走远些。”她决然的话让高谦神色一震。
公主不再多言,快步前行。我亦只得紧跟着她,默然无语,她周身的寒气令我微微有些发抖。
行至重华宫前,她忽然停下脚步,双唇轻颤着,我知道她要说话,便靠近些,她几度欲启齿,却只艰难的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我心中哀恸,伸出手扶住了她,希望能借此给她一点力量。
回到翠云馆,她已神色如常。为了能让她淡忘适才的不愉快,我决定煮一壶好茶给她。我细细的碾了她喜欢的顾渚紫笋,注汤的一瞬,满室芳馨,令我心悦神怡。
哐啷一声打碎了片刻的宁静,公主将兔毫盏猛地掷于地下。我仓促转身,错愕的看着她。
她手中擎着一本奏疏,愤然扔在我面前,沉声命我去看。
我弯腰去拾,奏疏上的端正的小楷跳进我眼中,骤然间我心慌意乱,上面赫然写着,为长,古来如此。长公主仁孝,天下归附,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臣恭请楚国公主退储位以让贤……落款是大理寺卿杨湛。
秋蕊听到动静,慌忙地跑进来,见一地的碎瓷,不敢多言。
她蹲下身去收拾着碎片,残破的瓷锋宛若利刃划过她的手指,鲜血瞬时涌了出来,我俯下身去,抓住她的手,她却轻轻挣开了,将碎片快速包裹在裙中站起身来,她离去时看向我,眸中的恳切让我觉得此刻重负在身。
我将奏疏合上恭敬置于书案,对公主道,“殿下所忌之人,不是杨湛,而是长公主,对么?”
她脸上有着疲惫的倦意,却目光炯炯,“我做了那么多的努力,难道他们看不到么?只因为李微朝是长女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压在我头上!大魏的朝堂上不能养这些沽名钓誉的禄蠹!”
我微微俯下身,轻声道,“所谓人臣者,身秉国钓,因循从事,若不能遵照礼法,诫谕君上,才真是禄蠹。
臣听说陛下曾评价杨大人敢于应制寓讽,封事犯颜,颇有唐初魏文贞公之范。文贞公也曾因侍太子建成忠心,为太宗所厌恶,索性太宗还是为其忠诚直谏所打动,拨擢用之。
依臣看,杨大人与文贞公亦有相似之处,但杨大人忠诚的是长幼礼法,并不是长公主殿下。所以殿下不必为杨大人所言动怒,何况您已是陛下亲封的太女。”
我说这番话固然是怕她一怒之下对杨湛起杀心,其实更怕她因为顾忌长公主而要除却心中之患。
“你比的不错,可惜我不是李世民。”她的话让我心中一沉,“忠于礼法有时候比忠于一个人更顽固!李微朝只要活一日,我这个位置永远做的不踏实,索性绝了这个后患,你即刻去传御林军都尉进来,我有话吩咐他。”
我心中大乱,脱口喊道,“殿下!”我顾不得往日里和她说话时的温良恭谨之态,疾声道,“若杀了长公主,您与炀帝又有什么分别?后世会如何评价您,您想过么?”
她嚯的转头看向我,厉声道,“你竟也为李微朝说话?你忘记当日她想要置你于死地了么?”
我摆首,“臣不记得长公主如何对臣,臣只记得是您多次救臣性命,所以臣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您矫诏嗜姐,不能让您背上千载的骂名。”
她扬起首,嗤笑道,“为君者,早就是千秋公案翻云雨,任人评说。我不在乎。”
第二十一章 此夕休谈事(二)
她如此说,令我浑身无力,但我尚不能放弃。我重重的跪倒在她面前,恳求道,“若长公主有能力和您一竞高下又怎会有今日被逐封地之事。她对您没有威胁!若您真忌惮她,大可以以后削减藩镇兵力,甚至还可以召她的子嗣进京为质,实在没有必要杀她,她毕竟是您的亲姐姐。”
她不出声,仿佛在思考我的话。我自觉已是尽力而为,垂首等待她的决定。
“李微朝我可以不杀。”闻言,我猛地抬起头,想来我的眼中满溢惊喜之色,她看着我,唇边含笑,“但是杨湛不能留,他劝我禅位,是对储君无人臣礼,且不遵陛下圣意,这样罪大恶极之人须要杀一方能儆百。”
我脑中思绪再度慌乱,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我试图努力组织语言,几次张口却又说不出什么。
她见我如此,眼中有一丝不忍,但一闪即逝,“这二人都是动摇国本的祸乱,你劝我不杀李微朝,我可以听。那么杨湛就必须死。”
我目视她眼中的狠厉,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我颓然地跪坐于地。
几日后,监国太女谕,以无人臣礼将大理寺卿杨湛下狱,大理寺丞,宗人府中允,赞善,翰林院编修,检讨等诸人均连坐入狱。至此,朝中再无人敢提国本之争。
自那日后,公主对我的态度愈发的温和,我们彼此默契的不再谈论任何有关于长公主的事,当然也包括我听到的陛下要召长公主回京的话。
一日傍晚时分,公主依旧去东暖阁探望陛下,在进殿前一刻,她忽然看向我,命我一并进去。我略一迟疑,还是听从了她的吩咐。
我站在暖阁外,看着榻上沉睡的陛下,她的脸呈现出灰败之气,呼吸并不均匀,呼出的气息亦有一种腐坏的味道。
公主坐在榻前,轻轻的低声唤她,听着她声声唤着母亲,我的心也一点点的在揪着发疼。
陛下应该听到了公主的呼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神浑浊凝滞,她盯着公主看了许久,仿佛在努力的辨认,终于她呼了一口气,无力的说道,“是你啊,微朝呢?朕不是让她回来……她走到哪里了……”
我替公主感到难过,但她却笑着说道,“阿姐应该快到涿郡附近了吧,母亲怎么只想着她,儿臣来您不高兴么?”
陛下半闭了眼睛,“朕只是想看看她。”
“母亲喜欢看她的脸,就像看到父亲一样,对么?”公主轻声道,“可就为了那张脸,您似乎也太过偏心了些。”
陛下的呼吸变得沉重了,她略微睁眼盯着公主的脸,“朕偏心么?如果偏心又怎么会立你为储君,朕知道你心里有怨,但微朝是长女,若不是她不适合大位,朕绝不会废长立幼。
你应该知足了。只是,这个位置并不好做。你将来若是能有儿子,一定要让他来继位,女人……终究还是太难了。”她说的很慢,说到最后气喘连连。
公主轻轻拍着陛下的胸口,笑容飘渺,她一字一顿的说道,“是么?儿臣却觉得女人也不比男人差,母亲只是太专情了些,才堪不破。
儿臣没有那么多的情,什么父女,母女,夫妻,姐妹……儿臣觉得和这个位置比起来都不那么重要呢。”
陛下陡然间张开双目,瞪视公主,“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对微朝做了什么……她这么久还没回来,你是不是……你怎么敢……”
“母亲多虑了,儿臣可没您想的那么坏,我不杀姐姐,只是,没有传她回来罢了,她现在啊,可能已经快到西安府了呢。”
陛下使劲的想用胳膊撑着起身,努力了数次却还是没有力气,她颓丧地倒在榻上,缓缓地伸出手指向公主,“你,竟然,敢。抗旨。”
公主笑意更深了,“有什么不敢的,天下很快就是儿臣的了。儿臣可不能在此时让您和姐姐相见,万一您又动了易储之心,儿臣岂不是要冤死了。
其实,您等这一天也好久了,这样,不就可以早日见到父亲了么。”她每说一句,陛下的呼吸就更急促慌乱些,我听到她此时呼出的气已比吸进的要多,亦看到她的手紧紧的捂住胸口,身体不断的在发抖。
公主却轻巧的站起身来,平静的看着这一幕,她忽然回首看了我一眼,对陛下笑道,“母亲说我抗旨,其实我早就抗了,您说要杀的人我可一直都没杀。”她冲我点头示意让我进入暖阁。
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进暖阁中的,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垂首呆立在榻边。
“母亲,”公主温柔的叫着,“您睁眼看看,他是谁?”
陛下的手抖的更加厉害,好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把眼睛撑开,她浑浊的目光落在我半垂着的脸上。我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请她不要认出我来。
可是事与愿违,陛下侧过头仔细的盯着我,终于在某一刻记起了她曾经见过的这张脸,她瞬间双目圆睁,捂着胸口的手指向我,我瞥见她枯瘦的手上暴起了一道道的青筋,指尖不停的抖着,再抖着。
但那抖动越来越弱,最终随着举起的手臂轰然下落而停了下来。
暖阁之中异常安静,我听到了自己牙齿发出颤抖的声音,继而我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我强迫自己抬眼看向榻上。
我看见陛下睁着双目,面容青紫而扭曲,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愤恨和不甘。
第二十二章 语罢清宵半(一)
乾嘉三十九年二月十七,皇上崩于养心殿东暖阁。
大行皇帝大殓后,梓宫停于乾清宫正殿,遵遗诏,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女殿下遂于三日后在灵前即位,定年号为天授。
连续三日,在京文武百官以三品以上命妇均着丧服于思善门外哭灵。
阖宫上下一片缟素。我亦穿了素服,冠乌纱,腰系黑色犀角带,跪于宫女内侍队伍中。
当司礼监掌印高谦喊“举哀”时,周围瞬间哭声雷动,那些哀戚声和哭嚎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