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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莫言檀香刑-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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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知县夫人——高密县百姓的主母——曾国藩曾文正公的外孙女,是她亲自下厨,为大家烹制了这道家传名菜:翡翠白菜。这道菜是曾文正公在北京任礼部侍郎时,与家厨反复研究、多次实验而成的杰作。这道菜里凝聚着一代名臣的智慧。文正公文武全才,做菜也是卓越拔群。钱谷师爷的介绍赢得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几位上了点年纪的乡贤眼睛里溢出泪水,流到千皱百褶的腮上;鼻孔里流出清涕,挂在柔弱的胡须上。
  三杯酒过后,乡贤们轮番向钱丁敬酒。一边敬酒,一边歌颂。那些颂词人各一套,各有特色,但大家都没忘了拿着大老爷的胡须说事。有的说:大老爷真乃关云长再世,伍子胥重生。有的说:大老爷分明是诸葛武侯转世,托塔天王下凡。钱丁虽然是个有胸次的,但也架不住这群马屁精轮番吹捧。他有敬必饮,每饮必尽。不自觉中已把端着的官架子丢到脑后。他议论风发,谈笑风生,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充分地显示了风流本色,真正地与人民群众打成了一片。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众乡贤也醉得横躺竖卧。这次宴会,轰动了整个的高密县,成了一个流传久远的热门话题。那棵翠绿的大白菜,更是给传得神乎其神。
  说是那棵大白菜上修着一个暗道机关,别人怎么着都分不开,钱大老爷用筷子一敲白菜根,立刻就如白莲花盛开,变成了数十个花瓣,每一瓣的尖上,都挑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很快,人们都知道了新来的知县老爷是曾文正公的外孙女婿。他相貌堂堂,下巴上生着一部可与关云长媲美的胡须。知县不仅是仪表堂堂,而且是两榜进土,天子门生。才华横溢,出口成章。豪饮千杯而不醉,醉了也不失风度,犹如玉树临风,春山沐雨。知县夫人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不但天姿国色,而且贤惠无比。他们的到来,必将给高密县的人民带来齐天的洪福。
 第五章 斗须(二)  
莫言  
  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胡须很好的人,姓孙,名丙,是一个猫腔班子的班主。
  猫腔是在高密东北乡发育成长起来的一个剧种,唱腔优美,表演奇特,充满了神秘色彩,是高密东北乡人的精神写照。孙丙是猫腔戏的改革者和继承者,在行当里享有崇高威望。他唱须生戏,从来不用戴髯口,因为他的胡须比髯口还要潇洒。
  也是该当有事——乡里财主刘大爷喜得贵孙,大摆筵席。孙丙前去吃喜酒。同席者有一个名叫李武的,是县衙皂班的衙役。筵席上,李武端着公人架子,坐在首位。
  他大吹大擂着县太爷的一切,从言谈到举止,从兴趣到嗜好,最后,谈话的高潮便在大老爷的胡须上展开。
  李武虽然是休假在家,但还穿着全套的公服,只差没提着那根水火根子。他指手画脚,咋咋呼呼,把同坐的老实乡民,唬得个个目瞪口呆,忘记了吃酒。竖直了耳朵,听他山呼海啸;瞪圆了眼睛,看他唾沫横飞。孙丙走南闯北,也算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如无李武在场,他必然是个中心,但有了与知县大老爷朝夕相处的李武在,就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问酒,用白眼和从鼻孔里发出的嗤呼声表示着对这个小爪牙的轻蔑。但没人注意他,李武更如没看到桌子前还有个他一样,管自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大老爷的胡须。
  “……常人的胡须,再好也不过千八百根,但大老爷的胡须,你们猜猜有多少根?哈哈,猜不出来吧?谅你们也猜不出来!上个月俺跟着大老爷下乡去体察民情,与大老爷闲谈起来。大老爷问俺,‘小李子,猜猜本官有多少根胡须?’俺说,大老爷,俺猜不出来。大老爷说,‘谅你也猜不出来!实话对你说吧,本官的胡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根!差一根就是一万!这是夫人替本官数的。’俺问大老爷,这么多的胡须,如何能数得清楚?大老爷说,‘夫人心细如发,聪明过人,她每数一百根,就用丝线捆扎起来,然后再数。绝对不会出错的。’俺说,老爷啊,您多生一根,不就凑成一个整数了嘛!老爷道,‘小李子,这你就不懂了,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个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了,马上就要亏厌;树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马上就要坠落。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九千九百九十九,这是天下最吉祥的数字,也是最大的数字了。为民为臣的,不能想到万字,这里边的奥秘,小李子,你可要用心体会啊!’大老爷一番话,玄机无穷,俺直到如今也是解不开的。后来大老爷又对俺说,‘小李子,本官胡须的根数,普天之下,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三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夫人。你可要守口如瓶,这个数字,一旦泄露出去,那可是后患无穷,甚至会带来巨大的灾难。”
  李武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抄起筷子,在菜盘里挑挑拣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分明是在批评菜肴的粗鄙。最后,他夹了一根绿豆芽,用两只门牙,吱吱咯咯地嚼着,饱食后无聊地磨牙的老鼠就是这样子。刘大爷的儿子,就是得了贵子的那位,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猪头肉跑过来,特意地把肉盘放在李武面前,用沾满油腻的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抱歉地说:“李大叔,委屈您老人家了,咱庄户人家,做不出好菜来,您老人家将就着吃点子。”
  李武把牙缝里的绿豆芽呸地一声啐到地上,然后把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用明显不快但是又宽容友好的口吻说:“刘老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以为俺是冲着吃来的吗?你大叔要是想开荤,随便到那家馆子里一坐,用不着开口,那些海参鲍鱼、驼蹄熊掌、猴头燕窝,就会一碗接着一碗地端上来。吃一尝二眼观三,那才叫筵席!你家这算什么?两碟子半生不熟的绿豆芽,一盘腥骚烂臭的瘟猪肉,一壶不热不凉的酸黄酒,这也算喜宴?这是打发臭戏子!俺们到你家来,一是给你爹捧捧场,撑撑门面,二是与乡亲们拉拉呱儿。你大叔忙得屁眼里蹿火苗子,抽出这点工夫并不是容易的!”
  刘家的老大被李武训得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趁着李武咳嗽的机会,逃命般地跑了。
  李武道:“刘大爷也算个识字解文的乡贤,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个土鳖?”
  众人都讪讪的,不敢应李武的话。孙丙满心恼怒,伸手就把李武面前那盘猪头肉拖到了自己的面前,道:“李大公人吃惯了山珍海味,这盘肥猪肉,放在他的面前,不是明摆着让他起腻吗?小民满肚子糠菜,正好用它油油肠子,也好拉屎滑畅!”
  说完话,谁也不看,只管把那些四四方方、流着油、挂着酱的大肉,一块接着一块地往嘴里塞去。一边吃一边呜呜噜噜地说:“好东西,好东西,真是它娘的好东西!”
  李武恼怒地瞪着孙丙,但孙丙根本就不抬头。他的怒视得不到回应,只好无趣地撤回。他用眼光巡睃一遍众人的脸,撇撇嘴,摇摇头,表示出居高临下的轻蔑和大人碰上小人的无奈。同桌的人怕闹出事来,便恭敬地劝酒,李武借坡下驴,干了一杯酒,用袖子擦擦嘴,拣起因为训斥刘老大而丢掉的话头,说:
  “各位乡亲,因为咱们都是要好的兄弟爷们,俺才把大老爷胡须的秘密告诉了你们。这就叫做‘亲不亲,故乡人’,你们听了这些话,就把它烂在肚子里拉倒,万万不可再去传播,一旦把这些秘密传出去,传回到大老爷的耳朵里,就等于砸了兄弟的饭碗了。因为这许多的事儿,只有大老爷、夫人和俺知道。拜托,拜托!”
  李武双手抱拳,对着在座的人转着圈子作揖。人们纷纷回应着:“放心,放心,咱们高密东北乡,能出现您李大爷这样的人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左邻右舍,都眼巴巴地等着跟您沾光呢,怎么会出去胡言乱语,坏自家人的事情?”
  “正因为是自己人,兄弟才敢口无遮拦,”李武又喝了一杯酒,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大老爷常常把兄弟叫到他的签押房里陪他说话儿,俺们对面坐着,哥们一样,一边喝着黄酒,一边吃着狗肉,一边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地聊着。大老爷是个渊博的人,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喝黄酒吃狗肉,咱大老爷就是喜好这一口。俺俩聊着聊着就到了后半夜,急得夫人让丫鬟来敲窗户。丫鬟说,‘老爷,夫人说,时候不早了,该歇着了!’大老爷就说,‘梅香,回去对夫人说,让她先歇了吧,俺跟小李子再拉会外儿!’所以夫人对俺是有意见的。那天俺到后堂去办事,正好与夫人碰了面。夫人拦住我说,‘好你个小李子,整夜价拉着老爷东扯葫芦西扯瓢,连俺都疏淡了,你小子该不该挨打?’吓得俺连声说:‘该打,该打!’”
  马大童生插话道:“李大哥,不知那知县夫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容貌,谣言传说她是个麻脸……”
  “放屁!纯属放屁!说这话的,死后该进拔舌地狱!”李武满面赤红,懊恼地说,“我说马大童生,你那脑子里装的,是豆浆呢还是稀粥?你也是启过蒙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把书念到哪里去了?!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那知县夫人,是什么人家的女儿!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掌上明珠。从小儿就奶妈成群、丫鬟成队地侍候着,她那闺房里于净的,年糕落到地上都沾不起一粒灰尘。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怎么可能得上天花这种脏病?她不得天花,怎么会有麻点?除非是你马大童生用指甲给掐出来的!”众人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马大童生一张干瘪的老脸羞得通红,自解自嘲地说:“就是就是,她那样的仙人怎么会生麻子呢,这谣言实在是可恶!”
  李武瞥一眼孙丙面前已经存肉无多的盘子,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大老爷跟兄弟我的关系,那真是没的说。他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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