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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师傅越来越幽默 莫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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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拉了起来。
    “没事吧,丁师傅?”老秦关切地问着。
    他再次感谢了老秦,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家走。四月里和暖的小风
一缕缕地吹到他的脸上,使他的心里空空的,甜甜的,有一点头重脚轻的
感觉,好像喝了四两老酒J杨花似雪,结成团体,在马路边上滚动。一群
鸽子在天空中转着困子飞翔,哨子凄凉而明亮,声声人耳。他没感到有多
么深重的痛苦,眼泪却像小河,哗哗地往下流。路过他家附近那个街心公
园时,一个追球的小男孩俗得懂懂地撞到了他的大腿上。他感到腿像触电
似地麻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小男孩抬起头,看着他的
脸,问:
    “爷爷,你为什么哭?”
    他抬起衣袖擦了睑,说:
    “乖,爷爷没哭,爷爷让沙土迷了眼睛……”
    到家后他感到腿痛不止,让老婆去买了两帖膏药贴上,疼痛不但没减
反而加剧,没有办法,只好去医院。他们没有孩子,老婆找来吕小胡。吕
小胡用三轮车将师傅拖到医院,拍了一张片子,竟然说是骨折。
    两个月后,他拄着一根木拐出了医院。两个月的住院费加上药费,几
乎耗尽了老两口多年的积蓄。他怀着一丝幻想,揣着报销单据,拄着拐到
了工厂。工厂大门紧闭,安静得像个陵墓。他第一次感到心中不平,抡起
木拐,敲打着大铁门,大声吼叫。铁门发出了空洞巨响,好像深夜里的狗
叫。还是那个老秦从门房里探头探脑地钻出来,隔着铁门跟他打了招呼:
    “丁师傅,是您?”
    “厂长呢?我要见厂长。”
    老秦摇摇头,苦笑一声,没说什么。
    吕小胡给他出主意:
    “师傅,依我看,你到政府门前去静坐示威,或是点火自焚!”
    “你说什么?”
    ‘当然不是真让您去自焚,”吕小胡笑着说,“您去吓唬他们一下,
他们最爱面子。”
    “你这算什么主意?”他说,“你这是让师傅去耍死狗!”
    “到了这时候,也只有耍死狗一条路了,师傅,您老了,不能跟我们
比,我们年轻,有力气,干点什么都能养家糊口,您只能依靠政府。”
    他没有去静坐也没有去自焚,但是他拄着拐到了市政府大门前。身穿
深蓝色制服的门卫将他拦住了。
    “我要见马副市长,”他说,“我要见马副市长
    门卫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但当他想往大门内挪步时,门卫
却毫不客气地拉住了他。他挣扎着大喊:
    “我要见马副市长,他跟我有约在先!”
    门卫不胜厌烦地将他的身体往外一推,使他连连倒退,一股坐在了地
上。他本来能够站起来,但他没有站。他感到心里很难过,想哭,想哭他
就哭起来了。起初是无声地哭,哭着哭着就出了声。路上的闲人们聚拢过
来,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他感到有些羞涩,想起身离开,但就这样
离开更感羞涩。于是他就闭着眼大哭。他听到昌小胡洪亮的嗓门在人群里
响起。吕小胡向众人介绍了他的身份和他过去的光荣,然后就大发牢骚,
甚至可以说是煽动。他感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打了自己的大腿,睁开眼便看
到一个一元的硬币在水泥地面上滚动。接下来就有一些硬币和钞票落在了
他的身前身后。
    一队保安从不知什么地方跑步赶来,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像农机修造厂
的气锤呢阶作响。保安们挥舞着警棍,想把围观的人们驱散,人们不散,
于是便发生了争执和推拉拖操。他看着那些前后倒动的腿脚,听着那些嘈
杂的声音,心里感到很惭愧。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坐下去了。
    正当他要爬起来时,三个衣服光鲜的人从政府大楼里急匆匆地走了出
来。两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在前,一个细皮嫩肉的中年人在后。他们的步伐
都有些轻飘,好像逆着大风前进。走到大门附近,两个青年往两边退去,
把中年人让到了前面。他们的动作整齐而烟熟,一看就知道久经训练。中
年人抬起手挥挥,大声哈喝着把保安斥退,好像一个聪明的家长处理自己
的儿子与邻家孩子打架时,先板起脸把自己的儿子骂退一样。然后,中年
人温柔地劝说群众离开。昌小胡挤到前面,对中年人讲述了一番。中年人
弯下腰,对他说:
    “大伯,马副市长到省里开会去了,我是政府办公室的吴副主任,有
什么事您就对我说吧!”
    他仰望着吴副主任亲切的脸,嗓子便得说不出话。吴副主任说:
    “大伯,您到我的办公室去吧,慢慢说。”
    吴副主任对那两个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们就走上前来,每人拉住他一
条胳膊,将他架了起来。他们架着他向大楼走去,吴副主任拖着他的木拐,
跟在后边。
    在噬噬的空调声里,他喝了一口吴副主任亲自给他倒的热水,硬住的喉
咙缓开了。他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和困难,然后掏出了那一把报销单据。吴副
主任说了很多通情达理的话,然后从衣兜里夹出了一张百元的钞票,说:
    “丁师傅,单据您先拿回去,等马副市长开会回来,我就把您的情况向
他汇报,这是我的一百元钱,您先拿着。”
    他拄着拐站起来,说:
    “吴主任,您是个好人,我谢您了,”他深深地给吴副主任鞠了一躬,
“但是我不能要您的钱!”
                          四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没有听徒弟的建议到政府门前去继续耍死狗,马副
市长也没有派人来找他。老妻絮絮叨叨,嫌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还骂他死猫
扶不上树。他将一个茶碗摔在地上,双眼如喷火焰,直盯着她那张枯瘦如柴
的脸。她起初还敢跟他对视,但很快就怯了。她低着头,从围裙前的小兜里
摸出一个边沿磨得发了白的黑革小钱包,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用一种很不负
责的口吻说:
    “还有九十九元钱,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躲到厨房里去了,从那里传出了乒乒啪啪的响声。他知
道她在砸肉骨头。一会儿工夫她又转回来,用沾满骨头渣子的手掌托着一枚
硬币,郑重地说:
    “对不起,还有一元,垫在桌子腿下,我差点忘了!”
    她将那枚硬币放在钱包旁边,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微笑。他怒目寻找她
的眼睛,只要能与她眼睛相对,就可以把压了大半辈子的对她不满的千言万
语无声地倾吐出来。妻子因为不能生养,在他面前小了一辈子。但她机警地
转了身,使他眼里的怒火只能喷到她弓起的背上。她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
来的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黑底黄花纺绸衬衫,一朵你脸盆般大的黄色葵花
图案,在她的驼背上放射着苍老的光芒。他举起拳头,对准了那个肮脏的钱
包想砸下去,但他的拳头落到半空里便僵住了。他叹了一口气,收回胳膊,
颓唐地坐在凳子上。一个不能挣钱养家的男人没有资格对着老婆发火,古今
中外,都是这样。
    一个明亮的上午,他扔掉木拐,走出了家门。灿烂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
痛,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在地洞里生活了多年的老鼠一样畏缩。五颜六色的
小轿车在大街上缓缓行驶着,几辆摩托车在轿车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好像无
法无天的野兔子。他很想到马路对面去走,但车辆如梭,令他胆战心惊。他
恍愧记得前面有一座过街天桥,便沿着刚刚铺了彩色水泥方块的人行道往前
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他发现自己的胆量还不如乡下人。一个乡
下人骑着像生铁疙瘩一样的载重自行车,拖着烤地瓜的汽油桶,热气腾腾地
横穿马路,连家华轿车也不得不给他让道。两个乡下人背着锯子提着斧子,
在大街上吹着口哨胡溜达,那个穿灯芯绒外套的小个子,还满不在乎地抡起
斧头砍了路边的法桐一斧。他的心中一颤,好像那斧头砍在了自己身上。路
边的法桐树下,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小贩,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他们和她们
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到家电小到钮扣,形形色色,无所不有。有一个生
着三角眼的黑汉子,蹲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儿,手里牵着两头肥滚滚
的小猪。
    “大爷,买头小猪吗?”汉子热情地说,“这是真正的‘约克亩’,优
良品种,特通人性,特讲卫生,比养狗养猫强多了。现在在人家西方国家,
已经不兴养狗养猫了,人家那边最时兴的就是养猪。据联合国研究,地球上
的动物,智商最高的,除了人,就是猪。猪能认字儿,还会画画儿,如果你
有耐心,还能教会它唱歌跳舞··二…”他从怀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报纸,将
拴猪的绳子踩到脚一,腾出手,指点着报纸上的字儿,说:“大爷,我空口
无凭,有报纸为证,您看看,这里印着,爱尔兰一老妇养了一头猪,就像雇
了一个小保姆,每天早晨,这头猪帮她取回报纸,然后帮她买回牛奶和面包,
然后帮她擦地板,烧开水,这还不奇,有一天老妇心脏病发作,这头聪明的
猪跑到急救中心,叫来了急救车,救了老妇一条命……”
    卖猪汉子的花言巧语从他的心底召唤出久违了的愉快情绪。他低下头,
用亲切的目光注视着那两头小猪。它们被绳子拴住后腿,身体紧紧地靠在一
起,很像一对孪生兄弟。它们的毛儿很亮,肚皮上都生着一块黑花。它们粗
短的嘴巴是粉红色的,圆圆的眼睛像亮晶晶的黑玻璃球儿。一个扎着冲天小
辫子的女孩挪动着肥胖的小短腿子,进人他的眼界,蹲在小猪面前。小猪受
了惊吓,猛地向两边分开,嘴巴里发出“汪汪”的像小狗般的叫声。一个容
光焕发的少妇紧随着那个小女孩进了他的眼界,伸出两条洁白如玉的胳膊,
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女孩蹬着腿大哭不止,少妇只好把她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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