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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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褐儿,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进了正房,看到公
爹端坐在那张他从京城运回来的檀香木嵌金丝的雕龙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双手
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是在颂经还是在骂人。堂屋里大部幽
暗,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一条条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银子似的,照着他的
脸,闪闪发亮。俺公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紧闭着的嘴,活
脱脱一条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长长的下巴上,光光得没有一根毛,怪不得人们
传说他是一个从皇宫里逃回来的太监呢。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要搀上许多的黑绒
线,才能勉强地打成一条辫子。
他微微地睁开眼,一线冰凉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
了?
他点了一下头,继续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几个月来的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
的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的,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
吗?
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
这毛病也是俺给他惯成的。他刚回来那会儿的一个早晨,一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
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一边梳一边说:“爹,我头
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疤了去了,您头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过
秃疮?”
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说他
享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毛。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心情很
好。
为了让这爷俩高兴,俺就说:爹呀,让俺给你梳头吧。俺把他那些毛儿梳得
服服帖帖,还掺上了黑丝线给他编了一条大辫子。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的面前让
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条半真半假的大辫子,阴森森的眼窝里竟然出现了一片泪光。
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窝问:“爹,您哭了?”
公爹摇摇头,说:“当今皇太后有一个专门的梳头太监,但太后不用,太后
的头都是李莲英李大总管梳的。”
公爹的话让俺摸不到门前锅后,小甲一听到他爹说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缠上
去央求他爹讲。他爹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俺,说:“媳妇,去
买几丈洋布缝几件衣裳吧,伺候了俺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干什么,俺烦恼地问。
小甲竟然理直气壮地说:“起来,起来,俺爹等着你给他梳头呢!”
俺愣了一会,心里说不出地别扭,真是善门好开,善门难关啊。他把俺当成
什么了?老东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卢俺也不是大太监李莲英。你那两根蔫不拉
唧、花白夹杂、臭气哄哄的狗毛俺给你梳一次你就等于烧了八辈子高香修来的福
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猫儿,尝到了滋味的光棍,没完没了了。你以为给了俺
一张五两的银票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你也不想想
俺是谁。俺憋着一肚子火儿下了炕,想给他几句歹毒的,让他收起他的贼心。但
还没等俺开口呢,老东西就仰脸望着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不知谁给高
密县令梳头?”
俺感到身上一阵发冷,感到眼前这个老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能隐身藏
形的鬼魂,要不他怎么知道俺给钱大老爷梳头的事呢。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突
然地摆正了,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笔直,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
穿了。
俺的气哧啦一下就泄了,乖乖地转到他的背后,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着他
的狗毛,俺不由地想起了俺干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发着香气的漆黑的好头发;捏
着他的秃驴尾巴一样的小辫子,俺不由地想起了干爹那条沉甸甸的、肉乎乎的、
仿佛自己会动的大辫子。干爹用他的大辫子扫着俺的身体,从俺的头顶扫到俺的
脚后跟,扫得俺百爪挠心,全身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溢出浪来……
没办法了,梳吧,自己酿出来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给俺干爹梳头,俺干爹
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头没梳完两个人就粘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东西不动心。
俺等着他顺着竿儿往上爬,老东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让你上得去下不来。
到了那时候,你就得乖乖地听俺的。到那时候哦,俺还给你梳头,梳你个毬去吧。
外界里盛传着这个老东西怀里揣着十万两银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来。俺盼着
他往上爬,但是老东西好定性,至今还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猫儿,老
东西,俺倒要看看你还能憋多久!俺松开了他的辫子,用梳子通着他那几缕柔软
的杂毛。今天早晨俺的动作格外地温柔,俺强忍着恶心用小手指搔着他的耳朵根
儿,用胸脯子蹭着他的脖子说,爹呀,俺娘家爹被官府抓进了大牢,您老人家在
京城里待过,面子大,去保一保吧!老东西一声不吭,毫无反应。俺知道他一点
都不聋,他是在装聋作哑。俺捏着他的肩头,又说了一遍,他依然是不吭不哈。
不知不觉中阳光下移,照亮了公爹的棕色绸马褂上的黄铜纽扣,接着又照亮了他
那两只不紧不忙地数着檀香木佛珠的小手。这两只小手又白又嫩,与他的性别和
年龄都极不相称。您用刀压着俺脖子逼着俺相信俺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两只拿
了一辈子大板刀砍人头的手。
过去俺不敢相信,现在俺还是半信半疑。俺把身子更紧地往他身上贴了贴,
撒着娇说,爹呀,俺娘家爹犯了事了,您在京城里待过,见过大世面,帮着俺拿
拿主意嘛!
俺在他那瘦骨伶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俺把沉甸甸的奶子放在他的脖子上歇
息。俺的嘴里,发出了一串哼哼唧唧的娇声。俺这一套手段,施展到钱丁钱大老
爷身上,他立刻就酥了骨头麻了筋,俺让他怎么着他就会怎么着。可是眼前这个
老杂毛,简直是一块不进油盐的石头蛋子,任凭俺把一对比香瓜还要软绵的奶子
颠得上蹿下跳,任凭俺浪得水漫了金山寺,他就是不动也不吭。突然,俺看到他
那双捻佛珠的小手停了下来,俺看到那两只可爱的小胖手似乎微微地颤抖,俺的
心中一阵狂喜,老东西,终于挺不住了吧?癞蛤蟆垫床腿儿,顶不了多大会儿。
俺就不信掏不出你怀里那沓子银票,俺就不信你还敢拿俺和大老爷的私情要挟俺,
逼着俺梳你的狗头。爹呀,帮俺想想办法吧!俺在他的背后继续地卖弄风情。突
然,俺听到了一声冷笑,就像月黑天从老葛田的黑松林子里传出的夜猫子的叫声,
令人心惊胆战。俺的身体,顷刻间就凉透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欲望,都不知跑
到哪里去了。这个老东西,还是个人吗?是人能发出这样子的笑声吗?他不是人,
肯定是个魔鬼。他也不是俺的公爹,俺跟了赵小甲十几年,从来没听他说过他还
有一个闯京城的爹。不但他没有说过,连那些头脑明白见多识广的左邻右舍都没
说过。他什么都可能是,就是不可能是俺的公爹。他的相貌,跟俺丈夫的相貌一
点儿也不肖似。老杂毛儿,你大概是个变化成人形的山猎野兽吧?别人家怕你们
这些妖魔鬼怪,俺家可是不怕。正好栏里有一条墨黑的狗,待会儿就让小甲把它
杀死,接一盆黑狗血,冷不防泼到老杂毛的头上,让你这个妖魔鬼怪显出原形。
清明节那天,下着牛毛细雨,一团团破棉絮似的灰云,在天地间懒洋洋地滚
动。
一大早,俺就随着城里的红男绿女,涌出了南门。那天俺撑着一把绘画着许
仙游湖遇白蛇的油纸伞,梳得油光光的头发上别着一个蝴蝶夹子。俺的脸上,薄
薄地使了一层官粉,两腮上搽了胭脂,双眉间点了一颗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
涂成了樱桃红。俺上身穿一件水红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条翠绿色洋布裤子,洋人
坏透了,但洋布好极了。俺脚蹬一双绿绸帮子上刺绣着黄鸳鸯戏粉荷花的大绣鞋,
不是笑话俺脚大吗?俺就让你们看看俺的脚到底有多大。俺对着那面水银玻璃镜
子,悄悄地那么一瞅,里边是一个水灵灵的风流美人。俺自己看了都爱,何况那
些个男人。尽管因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干爹说心中越是痛,脸上要越是欢,
不能把窝囊样子给人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娘要和高密
城里的女人们好好地赛一赛,什么举人家的小姐,什么翰林府里的千金,比不上
老娘一根脚指头。俺的短处就是一双大脚,都怪俺娘死得早,没人给俺裹小脚,
提起脚来俺就心里痛。但俺的干爹说他就喜欢天足的女人,天足才有天然之趣。
他在俺身上时总是要俺用脚后跟敲打他的屁股。俺用脚后跟敲打着他的屁股,他
就大声喊叫:“大脚好,大脚好,大脚才是金元宝,小脚是对羊蹄爪……”
那时尽管俺的亲爹已经在东北乡装神弄鬼设立了神坛,准备着跟德国人刀枪
相见;尽管俺干爹已经被俺亲爹的事情闹得心烦意乱,东北乡二十七条人命让他
郁郁寡欢,但高密城里还是一片和平景象。东北乡发生的血案,仿佛与县城的百
姓无关。
俺的干爹钱大老爷,着人在南门外兵马校场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竖
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秋千架周围,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
招展,男的都把辫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阵阵的欢声,一阵阵的笑语。欢声笑语里,
夹杂着小商小贩的叫卖声:糖球——葫芦——!
瓜子——花生——!
收起油纸伞,俺挤进人群,四下里一巡睃,看见了被两个丫鬓搀扶着、传说
能诗能文的齐家小姐。她花团锦簇,珠翠满头,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