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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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坛,扯旗放炮,挑头造反,拉起一千人马,扛着土枪土炮,举着大刀长矛,扒
铁路,烧窝棚,杀洋人,逞英雄,最终闹了个镇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
陷牢狱,遍体鳞伤……俺的个猪油蒙了心的糊涂爹,你是中了哪门子邪?是狐狸
精附体还是黄鼠狼迷魂?就算德国人修铁路,坏了咱高密东北乡的风水,阻了咱
高密东北乡的水道,可坏得也不是咱一家的风水,阻得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
得着你来出头?这下好了,让人家枪打了出头鸟,让人家擒贼先擒了王。这就叫
“炒熟黄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爹,你这下子把动静闹大发了,惊动了
朝廷,惹恼了列强,听说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昨天晚上坐着八人大轿进了县
衙。胶澳总督克罗德,也骑着高头大洋马,披挂着瓦蓝的毛瑟枪,直冲进了县衙。
站岗的弓箭手孙胡子上前拦挡,被那鬼子头儿抬手抽了一马鞭,他急忙歪头躲闪,
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经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宽的豁口。
爹,你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过去了,你那颗圆溜溜的脑袋瓜子,少不了被
挂在八字墙上示众。即便钱丁钱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过你,袁世凯袁大人也
不会放过你;即便袁世凯袁大人想放过你,胶澳总督克罗德也不会放过你。爹,
您就听天由命吧!
俺胡思乱想着,迎着通红的太阳,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东赶。
那条熟狗腿在俺的篮子里散发着阵阵香气。青石街上汪着一摊摊的血水,恍
榴中俺看到爹的头在街上滚动,一边滚动着,爹,你还一边唱戏。猫腔戏是拴老
婆的橛子,这戏原本不成气候,是俺爹把这个小戏唱成了大戏。俺爹的嗓子,沙
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过高密东北乡多少女人。俺那死去的娘就是迷上了他的公
鸭嗓子才嫁给他做了老婆。俺娘可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美人,连杜举人托人提亲
她都不答应,但是她却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这个穷戏子……杜举人家的长工周聋
子挑着一担水迎面走过来。他弓着虾米腰,神着红脖子,头顶一团白花花的乱毛,
脸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迈着大步,走得很急,桶里
的水溢出来,沿着桶沿,流成了几条珍珠串。俺突然看到,爹,您的头泡在周聋
子的水桶里。桶里的水,变成了红殷殷的血。俺闻到了一股热烘烘的血腥气,就
是俺的丈夫赵小甲破开猪狗的肚子时放出的那种气味,腥气里夹杂着臭气。周聋
子想不到,七天之后他去处死俺爹的刑场听猫腔,被德国鬼子用毛瑟枪打破了肚
子,那些花花肠子,鳝鱼一样钻出来。
他从俺的身边经过时,吃力地抬起头,对着俺龇牙冷笑。连这个木头一样的
聋子都敢对俺冷笑,爹,可见你这一次是死定了,别说钱丁,就是当今皇上来了,
也难免你的死刑。灰心归灰心,但俺还是不死心,爹,咱们“有枣无枣打三竿,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俺猜想,此时此刻,钱大老爷正陪着从济南赶来的袁世凯
和从青岛赶来的克罗德,躺在县衙宾馆里抽大烟呢,等到姓袁的和那个姓克的滚
了蛋,俺再闯县衙送狗肉,只要让俺见了他的面,就有办法让他乖乖地听俺的。
那时候就没有了钱大老爷,只有一个围着俺转圈子的钱大孙子。爹,俺最怕的是
他们把您打进囚车押送进京,那样可就“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
只要在县里执刑,咱们就有办法对付他们。咱去弄个叫花子来当替死鬼,来它个
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对俺娘的绝情,俺实在不应该一次二次第三次地
搭救你,让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祸害女人。但你毕竟是俺的爹,没有天就没有地,
没有蛋就没有鸡,没有情就没有戏,没有你就没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换,但爹只
有一个没法换。前边就是娘娘庙,急来抱佛脚,有病乱投医,待俺进去求求娘娘,
让她老人家显灵,保佑你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娘娘庙里黑咕咚,俺两眼发花看不清。几只大蝙蝠,撞得梁头啪啪响,也许
不是蝙蝠是燕子,对,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庙里的黑暗,俺看到在娘
娘的塑像前,横躺竖倒着十几个叫花子。尿骚屁臭馊饭味儿,直扑俺的脑瓜子,
熏得俺想呕想吐。尊贵的送子娘娘,跟这群野猫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
罪了。他们恰似那开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体,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懒
洋洋地爬起来。那个花白胡子、红烂眼圈的花子头儿朱八,对着俺挤鼻子弄眼,
冲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喊叫:“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群贼孙子,学着他的样子,对着俺吐唾沫,连声学舌:“晦气晦气真
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那只毛茸茸的红腚猴子,一道闪电般蹿到俺的肩膀上,吓得俺三魂丢了两魂
半。
没等俺回过神来,这畜生,伸爪子进竹篮,抢走了那条狗腿。又一闪,蹿回
香案;再一闪,跃到娘娘肩上。在蹿跳当中,它颈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着,
尾巴成了扫帚,扫起一团团灰尘,刺激得俺鼻孔发痒,“啊—嗤!”该死的骚猴
子,人样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龇牙咧嘴啃那条狗腿。猴爪子乱抹,油污了
娘娘的脸。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顺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娘娘连一条猴子都
治不了,又有什么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胆大包天,您是黄鼠狼子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这一祸闯得惊
天动地。连当朝的慈禧老佛爷,也知道了您的大名;连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
知道了您的事迹。您一个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戏子,闹腾到了这个份
上,倒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就像那戏里唱的,“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
活三天”。
爹,你唱了半辈子戏,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进
戏,演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
叫花子们,把俺包围起来,有的对着俺伸出烂得流水的手,有的对着俺袒露
出长了疮的肚皮。他们围着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调,大呼加上小叫,唱歌,报庙,
狼嗥,驴叫,呜哩哇啦真热闹,犹如一团鸡毛乱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赵大嫂。施舍两个小铜钱,捡回两个大元宝…
…
您不给,俺不要,你家要得现世报……“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这些狗日的,有的拧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
摸俺的奶子……浑水儿摸鱼,顺蔓儿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夺门逃跑,被
他们扯住了胳膊搂住了腰。俺扑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
捡起身边一条细竹竿,对准俺的膝盖轻轻地一戳,俺腿弯子一麻,跪在了地上。
朱八冷笑一声,说:“肥猪碰门,不吃白不吃!孩儿们,钱大老爷吃肉,你们就
喝点荤汤吧!”
叫花子们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几下子就把俺的裤子扒了。在这危急关
头,俺说:朱八,你这个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汉。你知不知道,俺的亲爹,
让钱丁抓进了大牢,就等着开刀问斩?朱八翻着烂眼圈子问俺:“你爹是谁?”
俺说,朱八,你这是睁着眼打呼噜,装鼾(憨)呢!全中国都知道俺爹是谁,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俺爹是扒
铁路的孙丙,俺爹是领导着老百姓跟德国鬼子干的孙丙!朱八翻身爬起来,双手
抱拳,放在胸前,连声说:“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钱
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孙丙是你的亲爹。钱丁是个王八蛋,你爹是个英雄汉!你
爹有种,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时候,
姑奶奶尽管开口。孩儿们,都跪下,给姑奶奶磕头赔罪!”
这群叫花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俺磕头,真磕,磕得嘣嘣响,额头上都
沾了灰尘。他们齐声喊叫:“姑奶奶万福!姑奶奶万福!”
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来,学着人的
样子,给俺磕头作揖,怪模怪样,逗人发笑。朱八说:“孩儿们,明儿个弄几条
肥狗给姑奶奶送去!”
俺忙说:不用,不用。朱八说:“您就甭客气啦,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
比伸手从裤裆里摸个虱子还容易。”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着,有的龇着黄板牙,有的咧开缺牙的嘴。俺忽然觉得,
这群叫花子,很是可爱。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阳光终于从庙门口射进来,
红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们的笑脸。俺的鼻子一阵发酸,热泪顿时盈
了眶。
朱八说:“姑奶奶,要不要我们去劫大牢?”
俺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俺爹这个案子,非同一般,牢门口不但有县
衙的兵士站岗,克罗德还派来了一队德国鬼子放哨。朱八说:“侯小七,出去溜
达着,有什么消息赶快来报告。”
候小七说:“遵令!”他从娘娘像前拿起铜锣,背上口袋,吹一声口哨,说
:“乖儿子,跟爹走!”那只毛猴子,飕,蹿上他的肩头。侯小七驮着他的猴子,
敲着锣,唱着歌,走了。俺抬头看到,泥塑的娘娘,浑身焕发着陈旧的光彩,银
盘似的脸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娘娘显灵了啊,娘娘显灵!娘娘
显灵,保佑俺的爹吧!
俺回了家,心中充满了希望。小甲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对着俺
笑笑,既亲切又友好。俺也对着他笑笑,也是既亲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试试刀锋,
可能是还嫌不够快,低下头去继续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着一件
汗褐儿,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