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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檀香刑 莫言-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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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挎着腰刀,手里提着马鞭子,见人打人,见狗打狗,把一条大街打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一辆木头囚车,从刑部大院里出来了。拉车的是一头瘦骡子,
脊梁骨,刀刃子,四条腿,木棍子。囚车里站立着一个被头散发的囚徒,一张脸
模模糊糊,眉目分不清楚。囚车在路上摇晃着,缺油的车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车前,由刚才那几个来回奔跑的马兵引导,马兵的后边是十几个吹着大喇叭的吹
手。大喇叭发出的声音无法子形容,哞——哞——哞——一群牛哭。囚车的后边,
是一小撮骑马的官员,都穿着鲜明的朝服,当中那个大胖子,留着两撇八字胡,
有点不真,敢情是用糨子粘上去的。官员的后边,又是十几个马兵。在囚车的两
旁,护着两个穿黑衣、扎板腰带、戴红帽子、手里提着宽阔大刀的人。他们俩都
生着紫红色的脸膛——那时我不知道他们是用公鸡血涂了脸。他们俩走起路来轻
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你爹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一颗心完全地被他们的风
度迷住了。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他们样儿,用那种大黑猫的方式轻悄
悄地走路呢?突然间,我听到你奶奶在我的身后说:“孩子啊,那就是你舅舅!”
    我急忙转回头,身后就是那堵灰墙,根本没有你奶奶的踪影。但我知道你奶
奶显灵了。于是你爹我大喊了一声:舅舅!同时就感到有人在背后猛推了一把,
你爹我身不由己地对着囚车扑了上去。
    这一扑,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囚车前后的官员和马兵都愣住了。有一匹
马猛地将前蹄举起来,吱吱地叫着,把背上的马兵掀了下来。我冲到了那两个手
持大刀的黑衣人面前,哭着说:舅舅,俺可算找到您啦……多少年来的委屈一瞬
间迸发出来,眼泪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那两个风度非凡。手持大刀的人也愣住了。
我看到他们张口结舌,互相打量着,用眼神问讯对方:“你是这个小叫花子的舅
舅吗?”
    没等他们俩反应过来,那些车前车后的护刑马兵回过神来,齐声发着威,高
举着兵刃,呼啦啦地包围上来。一片寒光罩住了我的头。我感到一只粗大的手夹
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来。脖子上的骨头似乎被他捏碎了。我在空中挣扎着,
哭叫着:舅舅啊,舅舅……然后我就被人家摔在了地上,呱唧一声响,摔死一只
青蛙就是这动静。我的嘴巴正好啃在了一堆马粪上,那马粪还是热呼呼的。
    囚车后边,一匹魁梧的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个黑脸大胖子。他头上戴着镶有
蓝色水晶顶子的花翎帽,身穿胸前绣着一只白豹子的长袍。我知道这是个大官。
一个兵勇单膝跪地,响亮地报告:“大人,是一个小叫花子。”
    两个兵勇把我拖到大官面前,一个兵揪着我的头发,使我的脸仰起来,好让
马上的大官看到。黑胖子大人看了我一眼,长吁了一口气,骂道:“不知死的个
屌孩子!叉到一边去!”
    “喳!”兵勇高声应诺着,捏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路边,往前一送,嘴里
说:“去你妈的!”
    在他们的骂声中,我的身体飞了起来,一头扎在臭水沟厚厚的烂泥里。
    你爹我好不容易从沟里爬出来,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摸索到
一把乱草,把脸上的臭泥擦去,睁开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队伍,已经沿着黄土大
道,一路烟尘地往南去了。你爹我望着行刑队,心里空荡荡地没着没落。这时,
你奶奶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儿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
    我转着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铺了黄土的大路、冒着热气的马粪,还有
几只歪着头、瞪着漆黑的小眼睛、从马粪里寻找食物的小麻雀,哪里有你奶奶的
影子?
    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难过,不由地放声大哭。我的哭腔很长,比路边那条
臭水沟还要长。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满。娘,您让我冲上去认
舅舅,可谁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儿子提起来,如提着一条死猫烂狗,一松手,
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差一点没要了儿子的小命。这些您难道看不到吗?娘,您
要是真有灵验,就指点一条光明大道,让儿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没有灵验,干脆
就不要开言,儿子该死该活小鸡巴朝天,什么都不要您来管。但你们的奶奶不听
我的,她那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脑后,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儿子,去看看吧,
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
    你爹我发疯般地向前跑,去追赶行刑队。只有在我拼命奔跑时,你奶奶才会
暂时地闭上她的嘴巴。只要我的脚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唠叨声就会在我
的耳朵边上响起。你爹我不得不猛跑,为了逃避一个幽灵的唠叨,哪怕再被那些
戴红缨子凉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沟里去。我尾随着行刑队,出了宣武门,走上通往
菜市口刑场去的那条狭窄低洼、崎岖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这条天下闻
名的道路,现在这条路上层层叠叠着我的脚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内立见萧条,道
路两边低矮的房舍之间,夹着一片片碧绿的菜地。菜地里有白菜,有萝卜,还有
一架架叶子萎黄、蔓子乱糟糟的豆角。菜地里有一些弯腰干活的人,他们对这支
闹哄哄的行刑队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边干活一边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
顾低头干活,连头都不抬。
    到了临近刑场的地方,弯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广阔的刑场里。刑场上垒起的
高台的周围,站着一群无聊的闲人,闲人中夹杂着一些叫花子,那个打过我的独
眼龙也在其中,可见这里也是他的地盘。士兵们催动马匹,排开了队形。那两个
风度迷人的刽子手,打开了囚车,把犯人拖了下来。犯人的腿可能是断了,拖拖
拉拉着,让我想起揉烂了的葱叶子。刽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松手,他就瘫了,
简直就是一堆剔了骨头的肉。刑台周围的闲人们嗷嗷地叫起来,他们对这个死囚
的窝囊表现不满意。孬种!软骨头!站起来!唱几句啊!在他们的鼓舞下,囚犯
慢吞吞地移动起来,一块肉一块肉地动,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动,十分地艰难。
闲人们起声鼓噪,为他鼓劲加油。他双手按地,终于将上身竖起,挺直,双膝却
弯曲着跪在了地上。
    闲人们喊叫着:“汉子,汉子,说几句硬话吧!说几句吧!说,‘砍掉脑袋
碗大个疤’,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那个囚犯却瘪瘪嘴,哇哇地哭了几声,然后高喊:“老天爷,我冤枉啊!”
    围观的人突然都闭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着台上的人。两个刽子手风度依旧。
    这时,你奶奶的阴魂又在我的脑后唠叨起来:“喊吧,儿子,好儿子,快喊,
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声调也越来越高,口气也越来越严厉,一股股
阴森森的凉风直扑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万般无
奈,你爹我冒着让凶狠的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险,拖着三丈哭腔,高叫一声:舅
舅——顷刻间,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监斩官的目光、马兵的目光、闲
人叫花子的目光——这些目光都被我遗忘,只有那死囚的目光让我终生难忘。他
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头,睁开了被血痴糊住的双眼,对着我,仿佛射出了两只
红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击倒了。这时,那个黑胖的监刑官大喊一声:“时辰到
——”
    随着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齐悲鸣起来,那些个马兵也都嘬着嘴唇,吹出了呜
呜的声音。一个刽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辫子,往前牵引着,使死囚的脖子直
如棍子。另一个刽子手,用胳膊拐着刀,身体往右偏转,然后,潇洒地往左转回,
噌,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半截冤枉的哀鸣,前边那个刽子手已经把死囚的脑袋
高高地举了起来。执刀的刽子手与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对着监刑官,齐声高呼
:“请大人验刑!”
    一直骑在马上的黑胖大人,对着那颗悬空的人头一挥手,像与朋友告别似的,
然后就扯缰转过马头,哒哒哒哒地驰离了刑场。这时,观刑的人们齐声欢呼,叫
花子奋勇向前,挤在刑台周围,等待着上台去剥死囚的衣服。囚犯的腔子里,血
如贯球,突突地冒出来。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尸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
了一个大酒坛子。
    你爹我终于明白了,监斩官不是我的舅舅,刽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马兵中
也没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脑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当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树,解下了裤腰带,挽了个扣儿,搭在树
杈上,把脑袋钻了进去。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脑袋。
你爹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索性死了利索。你爹就要摸到
了阎王爷爷鼻子的时候,有一只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个砍掉了我舅舅脑袋的人。
    他把我带到砂锅居饭庄,点了一个鱼头豆腐,让我吃。我吃他不吃,坐在我
的面前静静地观看。伙计给他端来一碗茶他也不喝。我吃饱了,打着饱嗝看着他。
他说:“我是你舅舅的好友,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学徒吧!”
    他白天的英姿在我的面前复现:身体先是挺立不动,然后迅速地往右偏转,
右臂宛如挽着半轮明月,噌,舅舅的脑袋伴随着舅舅喊冤的声音就被高高地举起
来了……
    你奶奶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这一次她的声音特别地温柔,让我能够
感觉到她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她说:“好孩子,赶快跪下给你的师傅磕头。”
    我跪在地上,给师傅磕头,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其实,舅舅的死活我并
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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