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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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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乐说什么也不坐出租了。他走不稳,到家,天已放亮。我想眯一会儿,躺下不久,听到王大乐爬起来。问他干吗,他说给我弄早饭。我说你省省心吧,我没胃口。王大乐再次躺下,没一会儿又爬起来。他轻手轻脚,但那声音传到耳里,异常锋利。王大乐煮了面条,其实是面糊糊。面条昨晚就泡到水里,早没了形状。他放了鸡蛋,我怀疑鸡蛋是他捏碎的,那一盆黄糊糊里到处漂着蛋壳。我一阵干呕,触到他乞求的眼神,象征性地喝了一点。王大乐极节俭,剩余的黄糊糊,他会喝掉。我应该帮帮他,但实在是喝不下去。 
  店门已经开了。我就职的房屋中介在谈固大街,距我租住的地方不远。我上班挺早的,但店长刘荣总是第一个到。石城几百号房屋中介的店员中,恐怕刘荣年龄也是最大的,四十出头了。她干得不比年轻人差,甚至更好。我和刘荣打招呼,她问我,没睡醒?我说昨晚天黑就躺下了,睡胀了。刘荣说上午要和客户签合同,让我带另一个租房的客户看房。她刚交代完,那个客户就到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领着眼镜去小区看房,我该说些什么。取得客户信任是最基本的职业原则,也是屡试不爽的法宝。那个早上我没有丝毫说话欲望,控制不住地打嗝。眼镜问我几个问题,我答得心不在焉。眼镜想与人合租,看过房子反而有些犹豫。房租挺合适,一个大卧,客厅、卫生间、厨房与已入住的夫妻共用。我看出眼镜是那种很谨慎的人,拿不定主意或许是已经入住的男子长相略粗粝。当然,也可能是其他原因。眼镜问我与人合租方便不,我说当然没有自己单租方便,买一套就更方便了。我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但清楚这么说不合适。这个单肯定没戏了。眼镜没和我打招呼,转身离开。 
  刘荣问我人呢,我说眼镜改主意了。刘荣又问看别的房没有,我说推荐了,他没表示。刘荣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时间有些久,但没有再问。我打开电脑浏览几分钟,掏出手机。我清楚自己为什么草草打发走眼镜。并不想向杜月过多解释和道歉,类似的话说过多次。再说就有些滥,有些无耻。可除了解释,我又能做什么呢?杜月的信息姗姗来迟,尽管没有我熟悉的表情,总算回复了。还能怎样?让她说喜欢这样?如果身份转换,我是她,或许早就逃离了。静静坐着,想着杜月的好。没有丝毫欣慰,越想心越疼。 
  店里共六个人,每个人的工资都不同,工资额与个人实际签单挂钩,也与店里签单总量相关。因此,我们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那天,我没接到一个客人。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基本在电脑前耗着。看了什么或干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临近下班,刘荣接了一个电话。随后她的目光转我脸上。我瞟她一眼,目光缩回屏幕。她仍在看我,不是没有内容的那种,像长长的链子,企图拴住什么。我对他人的目光极敏感。 
  我磨蹭着没走,不想等刘荣喊我留下,那会使同事们“注意”到。 
  刘荣说上午看房那个眼镜在另一个门店签了单,而且投诉了我。怎么回事?刘荣语气平静,但脸上挂着冷。我说就那么回事,没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脑袋有毛病也不会把客户往外推。刘荣心地挺善的,单独和我说就是顾全大局。少签一个单,每个店员都有损失。那无异于让我树敌。我清楚。即便这样,我也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这一切与王大乐有关?不成立。况且,我也不想暴露太多秘密。刘荣显然不相信我,没说太难堪的话,但好一阵旁敲侧击。 
  王大乐已经做好饭。米饭,辣椒炒土豆丝,早晨的糊糊竟然还有剩余,兑了水,加了辣椒末和葱花。王大乐做别的还可以,米饭极其糟糕,不是夹生,就是稀得带汤。我说过米饭我做,他不听。其实我不挑剔,多半也是心里说说。饭不是我和王大乐的问题。搁下碗,我直视着王大乐,我要出去,你跟不跟?王大乐顿住,我的直接让他意外吧。我说,我去看杜月,你跟不跟?王大乐眼皮垂下去。我追问,跟还是不跟?跟现在就走,不跟就老实待着!我声音不高,但恶狠狠的。你别……学坏。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了。我盯着他,不跟啊?那好! 
  出门,我就因自己的粗暴生出悔意。其实,不起任何作用,根本不能阻止王大乐。软的硬的猛的横的,都试过,无效。也正如此,说到这个事,火气就嗖嗖往上蹿。我照例在拐角处悄悄候了一会儿。是的,毫无意义,就像不能阻止王大乐,我同样不能阻止自己。 
  杜月答应和我逛超市。我在医院门口等老大半天,她打电话说要顶替别人值班,不能出来。我明白这是借口。我不怪她,可仍浑身淋了泔水一样,说不出的失落和沮丧。 
  我不想回,又没地方去。多年来,我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保持着和他人的距离。认识一些人,但朋友很少,有时候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比如现在。真有这么一个人在,我未必敞开。和杜月,我也不能彻底袒露。不是有意隐藏,那些东西像生着触角的软体动物,不等我触碰,自己便遁离。这不是我的问题,风能割破脸,谁又能抓住风呢?还好,杜月不是特别在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和我合得来,这就足够。如果没有王大乐,我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寻常的日子。 
  我慢慢走着,没有目的。没有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反正只是耗时间。待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店门外,盯着厚重的玻璃门愣了几秒,哑然失笑。还是有地方去的。我背对着门,在台阶坐下。我在这儿干了五年了,还没这么坐过。白天,不能这么坐着。像要报复什么,我较着劲,一直坐到半夜。
  返回的时候,心里松弛了许多。想想这一天,许多事做得不够理智,比如接待眼镜。王大乐影响了我,但我不该把情绪带到工作上,这等于自砸饭碗。我干过许多工作,当过保安,摆过地摊,做过家教,推销过饮料,房屋中介干得最久。收入说不上多么可观,毕竟在石城站住脚了。丢了这份工作,拿什么养活自己?养活王大乐?一个大胆的假设突然冒出来,如果丢了饭碗,王大乐会怎样?会离开我吗? 
  4 
  王大乐出来后,重操旧业,但修车摊冷冷清清,多半时间,他都在缩着脖子打盹,而他对面的修车师傅常常忙得顾不上擦汗。不久,他在煤栈找了差事,早出晚归。脸上总是蒙着煤黑,没几个人认出他。他不用刻意躲人,没谁拿他当回事,他基本是哑巴。但……王大乐回到家就是话痨,他向我解释他犯的罪。从未讲那个过程,反反复复那几句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不是坏人,或者,不是那么回事,长大你就懂了。日复一日,我的耳朵何止生了茧子。两年后,王大乐再度入狱,我竟大大松了口气。 
  我没再回孤儿院,竟然幸运地成了资助对象,顺利考上一所中职技校。毕业后,我回过营盘镇一次,王大乐再度出来的时候。耻辱的记忆,耻辱的旅程,当晚就离开了。 
  事实上,我早就把王大乐从记忆中删除了。我没有过去,从来就没有过,尽管顽固的种子深埋在脑海。我认为我的过去是空白,只有这样,我才有胆量想象将来。在求职表父母一栏,我一直填写死亡。 
  我没再看过王大乐,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如果我是狼崽子,也是因为王大乐。天各一方,对他对我,都最好。突然有一天,营盘镇派出所找到我。彼时,我和杜月已相处一年有余。我过着正常的日子。从一无所有到拥有简单正常的日子,真不是知足可以涵盖。 
  王大乐捡垃圾度日,饥一顿饱一顿。他老实、卑微,见到蚂蚁都点头哈腰。后来镇上几家洗头房的玻璃连续被砸,均发生在半夜。最终查到王大乐头上。民警说我赔偿玻璃,就不再追究王大乐。我以为已经和王大乐没有任何关系,民警追来,才明白是自己一厢情愿。我出了钱,民警又劝我把王大乐带出来。他们讲了一堆道理,分析了利害关系。那一阵,或许是和杜月在一起的缘故,我的许多方面悄然改变,心不再那么冷硬。王大乐是我父亲,他的麻烦终究是我的麻烦。更深层次,我想让整个营盘镇忘掉王大乐,忘掉王大乐的儿子王小乐,把深埋心底的顽固种子彻底根除。 
  杜月之前,我也交过女友,相处时间都不长。我特别害怕也特别反感女友问到我的家庭。我说自己是孤儿,她们要么追根究底,要么一副吃惊的表情。杜月例外,直到我俩上床,她也没问这些问题。当然,如果她问,我仍那样回答。回营盘镇前一天晚上,我把她带到我租住的地方,和她商量,可否把王大乐接来。那是你的事,问我干吗?杜月似乎意犹未尽,手在我大腿根部摩挲着。激动加上感动,我又干了一回。我说明天就回,杜月问,你母亲呢?她怎么办?末了,杜月漫不经心地说,哦,就一个父亲啊。如果当时杜月不同意,我或许重新考虑。 
  其实,从王大乐寸步不离地跟我身后那一刻,我的麻烦就开始了。从营盘镇坐中巴到皮城,从皮城到石城,只有夜间十点一趟火车。离发车尚有两个小时,我想在周围转转,让他在候车室老实等着。他突然紧张起来,问我干什么。我说随便转转。老实说,我虽然不耐烦,口气还是温和的。还没离开车站广场,他就跟上来,或许是步调不稳,几乎撞着我。我挺恼火,让你老实等着,跟着我干什么?王大乐怯怯地看着我,说一个人不敢。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拧了一把。王大乐挎个破包,包里是他死活要留的修车工具。不知他从什么地方重新收拣的。我想到了石城,让他摆个摊也好。城市最大的好处是没人知道你的过去。我边走边瞅,没想干什么。王大乐突然扯住我,我问他干吗,他说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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