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匠传奇 雕天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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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生养了十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夭折,个个都身强体健,像骡马一样。那天,你向那个姓麦的男人磕了三个头,我献上四样酒菜。那个姓麦的男人就笑眯眯地把麦字送给了你。从此以后,你一天比一天能吃,一天比一天能睡,像一头小猪,越长越壮。所以说,高石麦三个字是你的命根子。但时间一长,在别人的嘴里出出进进的,石麦就变成石美了。哈哈哈,石美也是个好名字。
雕天下 一(3)
高石美听后,也认为是个好名字。
母亲的床下一直窸窸窣窣的。父亲把油灯移过去,看见一只小老鼠躺在母亲的布鞋里,已经奄奄一息,间或挣扎几下。父亲说:“不用打它了,它快死了。”其实,高石美也不想打它,那一天他什么也不想伤害,更何况是一只可怜之极的幼鼠呢?
紧接着,楼板上,院子里,还有那些脏乱不堪的地方,都出现了老鼠的叫声……叽叽叽叽……吱吱吱……嗡嗡嗡……很明显,是老鼠在痛苦地呻吟,也有活跃的,要么烦躁不安的跳动,要么疯狂地咆哮。
母亲在那个时候挣扎起来,对高石美说:“我……头疼……肚子疼。”父亲关切地问:“是不是再喝几口药?”说着,端起药碗往母亲的嘴里喂。母亲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口浓黑的血痰吐出来,冲在了碗里。高石美紧紧抓住母亲的手问:“阿妈,阿妈,你怎么啦?”父亲说:“你妈在发热,快去找一块麻布,用冷水打湿,拿来放在你妈头上。”高石美到厨房里找到一块干净的麻布,然后拎着木桶要到井里打水。水井离他家有一段距离。不知为什么,他越走越快,心越揪越紧。他看见几个小男孩在巷道口抓老鼠,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鼠已半死不活,很容易被人捉住。几个小男孩每人抓住几只老鼠,把它们一一抛上天空。老鼠落地的时候,有的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尖叫,有的悄然无声。对于悄然无声者,小男孩们非常失望。紧接着,小男孩们又抓来几只更大的老鼠,狠狠地抛上没有星光的天空,然后等待着老鼠的尖叫声。老鼠太多太多了,满街乱跑,翻来滚去。高石美感到恶心。
回到家里,高石美发现他家的猫睡在门口的石阶上,喉咙里发出抽搐的咕噜声,牙齿咬得很紧。他放下水桶,把猫抱起来,一瞬间,猫就断气了,嘴里淌着血。
父亲在屋里催促高石美:“石麦,石麦,快来看你妈,她不行了。”高石美把死猫丢在地上,跑进里屋,见母亲剧烈地抖动着,牙齿紧咬,眼睛紧闭。高石美把母亲抱起来,他的手发现母亲的腹部、腋窝和脖子上,长出了可怕的硬块。也许是全身的疼痛使母亲龇牙咧嘴,再加上跳动不止的油灯,使高石美觉得屋内外鬼影幢幢。他看看父亲,父亲也看看他。父子之间都在从对方的脸上,寻求安慰或力量。就在那时,油灯轻摇了几下,火苗变弱了,一会儿又转化为一种纯粹的火星。片刻,火星猛然熄灭,世界在那个时候什么也不存在了。
父子俩在黑暗中站立着。时间也仿佛站住了。高石美明显地感到有一种空茫的东西钻进了他的体内,那是他对死亡的感觉或恐惧。但是他不敢对父亲说,那时父亲也许正等待着他说话。
事实上,母亲就在那个时刻离开了他们。但是父亲并不知道。屋内没有一丝儿响声,只有他们父子俩的鼻息声。高石美忍受不了那种压抑而空洞的气氛,摸黑走出屋子。在灰暗的天空下,他看到邻居的大门敞开着,他渴望里面出现一点点火光,那样就能减轻自己的恐惧感,可里面同样是黑洞洞,阴森森的,不时传来女人的呜咽声。高石美重新回到屋内。父亲对他说:“石麦,你妈可能睡着了,你去睡吧”。高石美问:“油壶在哪里?应该找来为油灯加点香油,重新把它点亮,这样才好。” 父亲说:“没有香油了。”
高石美摸黑进入自己的房间。开始的时候睡得并不安稳,他平整地爬在床上,用心分辨着街道上的脚步声。以往在这个时候,尼郎镇已如同死了一般,可今夜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尼郎镇始终保持着似睡非睡的状态。街道上一直有人行走,而且脚步声很急。后来,高石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如同沉入黑夜的深渊里,再也爬不出来。可能到了天快亮时,由于母亲身子的凉意,使父亲发现母亲的生命已经停息了。父亲不慌不忙地把高石美唤醒,让他重新回到残酷的现实。高石美从父亲的声音里已听出了家里的变化。高石美突然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声,甚至眼泪也没有。他渐渐感到父亲僵硬地站在他面前,而且他还能想象出父亲那双呆滞的眼睛和哭丧的脸。父亲对他说:“你妈死了。” 之后,房间里再没有其它声音。高石美既没有发出父亲想象中的痛哭之声,也没有表示惊讶。因为他已预感到这一切就要来临,他拒绝不了,回避不了。父亲对儿子的表现很失望,他也许会认为儿子是个无情无意的人。事实上,高石美在那时已经承受着丧母的痛苦,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来。没有哭声的痛苦让他体验到了双重的悲痛。
雕天下 一(4)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陈旧的花窗而照射在母亲床头的时候,高应楷已为妻子洗殓完毕。也是在那个时候,几个不太熟悉的老女人进门来问高家死人没有?父亲说:“我婆娘死了。”那些女人就说:“尼郎镇昨天发生了痒子症,夜里死了很多人。九眼寺的老佛爷说了,凡是昨夜死去的人,今天以内必须埋葬,抬棺的男人要脱掉全部衣裤,女人不许去看,只能躲在家里。”
父亲好不容易请来了七八个男人,其中有两个已经是60岁以上的老倌了。因为尼郎镇昨夜大约死了90多人,家家都忙着请男人去抬棺,镇上哪有那么多的男人?而且活着的男人还在不停地死去。太可怕了。一夜之间,尼郎镇就彻底衰败了,变成了人间地狱。
本来,父亲还打算向亲戚报丧,做丧旗、青狮白象、金童玉女、白鹤等等,布置孝堂,请点主官点主,然后送葬。但看到尼郎镇如此可怕的景象,那一切也就统统免了。
七八个男人赤裸着上身,抬着高石美母亲的棺材,慢慢走出城门。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三四群抬棺的男人,全是裸体,除了脚上的草鞋,身上什么也没穿。紧接着,高石美又看见自己身后,出现了一群抬棺的男人,仍然是裸体,甚至草帽也不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些送葬之后沿途返回的男人。那群男人对高家抬棺之人不脱裤子的做法,表示极大的反感和愤慨。因为,这样一来,死者的魂魄和瘟神就会躲进高石美他们的裤裆里,被他们带回尼朗镇,从而危害更多的人。
突然,一个老男人出现在高石美他们面前,头发和胡须全白了,牙齿也似乎全没了。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命令高石美他们立即脱掉裤子,任何东西都不能穿在身上。高石美看着那七八个男人,包括高应楷,都很快脱掉裤子,下半身完全裸露在阳光下。那时,16岁的高石美,脸和脖子一定羞红了,因为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男人的裸体,竟然如此千差万别。有的肌肉和骨胳显得清晰、柔韧、匀称而有光泽,符合人们美好的想象。有的肥胖,有的瘦弱,有的黑,有的白,都在某一方面显示出不合理的夸张和讽刺。最恶心的是那个命令高石美他们脱裤子的老男人,全身没有一块像样的肌肉,干瘪而肮脏,骨胳暴凸,阴森森的。谁见谁怕。父亲见高石美发呆,就走过来帮他脱裤。他紧张得要命,父亲的手在发抖。高石美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发抖。众目睽睽之下,高石美感到无地自容。当父亲最后把他的裤衩拉下时,他一把推开父亲的双手,把裤衩从大腿上拉了上来,遮住自己的羞体,然后拔腿就跑。高石美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所有在场的人。
从那天开始,人们认为瘟神又被高石美带回城了。头痛、发热、恶寒、身痛、昏迷不醒的人逐日增多,而且大部分都只能苦熬十几个小时后就死去。为了吓跑瘟神,老佛爷说,抬棺的活儿,改由女人去做,而且不准她们戴草帽、穿草鞋,全身仍须赤裸。男人则躲在家里。据说,这样做的目的是用女人的秽气去驱赶瘟神。但是,尼郎镇的人仍再不断死去。当时有人这样描述:“昼死人,莫问数,人鬼尸棺暗同屋。夜死人,不敢哭,瘟神吐气灯摇晃。三人行,未十步,忽死两人横截路”。怎么办呢?老佛爷又出了个注意,从尼郎镇找来一个最厉害的女人,她已嫁过四个男人,但至今仍然守寡。由这个命硬的女人,手拿柳条,去抽打那些抬棺回来的女人。那不是象征性的抽打,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抽打。从数量上来说,要抽打七七四十九鞭,七七的意思去……去……叫瘟神离去,滚开。从轻重的程度上来说,要把每一个抬棺的女人抽打得遍体鳞伤,声声惨叫。
即便如此,尼郎镇的人依然不断死去。不久之后,就完全被瘟神占领了。有的全家死尽,有的逃往他乡。许多街道,十室九空,狗叫声像哀嚎一样,鸟啼声像哭泣一样,而这一切都与高石美有关,以至很久以后,仍然有人说是高石美把瘟神带进了尼郎镇,人们总是从他身上寻找瘟神与死亡的事实根据,甚至有人遇见他就像碰上了瘟神,吓得转身就跑。
雕天下 一(5)
那一段时间,高应楷也经常说:“尼郎镇完了,尼郎镇完了,尼郎镇没救了。”每次说这话的时候,高石美就感到异常孤独和寒冷,就不停地向父亲认错:“阿爸,我错了,我错了。那天我不该冒犯你们,不该穿着裤衩跑回来。”父亲也总是说:“石麦,我没有埋怨你,瘟神不是你带回来的。你想想,如果你身上有瘟神,那父子俩还能活到今天?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但是,众怒难犯,你以后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