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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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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到,这一生他是头一次为了如此世俗、现实的目的送礼。不,他想,应该叫它贿赂。尽管是无偿赠送这么难得的东西,可是他觉得这种赠送既侮辱自己也侮辱朋友。现在他不得不侮辱品格端方的人,来“曲线邀请”凌博士。

他们的谈话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焉识的两只手放在布包上隐隐发潮。他抬起手,这才注意到恩娘用来盛装贿赂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布包。一个用女人穿烂的花布衣服拼缝的包,平常婉喻搁在皮包里,一旦碰到便宜货抢手货就买了用它来装。此行的目的让他紧张慌乱,否则他一定不会拎着这样不成体统的包上李坤的门,又抱着它坐得一动不动,像个带了拿不出手的土产的乡下亲戚。

这时李坤的一句话被自己错过,冷场来了。冷场一延长他就会彻底丧失胆量。他霍地站起身,把那个花布包往刚才坐的椅子上一放,说那是一点从重庆带回来的东西。不等朋友反应他已经溃退出门。

贿赂别人也要英勇,胆敢去无耻才行。

第二天他收到李坤一封短信,说他造访了凌博士,凌博士只是重伤风卧床,大概疏忽了查看信件,也不能见客人,连他和凌博士的谈话都靠凌师母里外屋跑着转达。

焉识几天来沉沉的一颗心马上轻了。肺痨给他上半身铸成的前凹后凸也平复了不少。他让恩娘把菜单报给他,再让婉喻写下来。他给每一道菜都另外起名字,“烟熏马鲛鱼”被他叫成“苍烟合”,“干贝黄芽菜”被他改为“抱柱信”,“豆瓣虾米”变成“梅花残”。有的名字自己心里暗笑,觉得雅不可耐,酸掉了牙,又被他改回了恩娘那些老老实实的名字。他让婉喻以她最拿手的章草小楷,把菜名抄录在毛边纸上,卷成小小的画轴,打开的菜单从右边往左边拉开。他要把这餐家宴做得考究而充满书香门第的贵气,每一位客人面前都摆一份展现女主人墨艺的菜单。

离宴会还有五天,恩娘已经买好所有的食物。有些不是买的,是以物易物而来。黑市非常活跃,什么都有。一件狸子皮大衣能换到一磅火腿,一磅毛线能换到两斤大米。恩娘很有耐心,天天在黑市上逛,患帕金森的手挎着篮子,在平绒袍子上猛抖,指甲在右肋一带来回地刮,使那一片平绒渐渐被刮掉,刮成平纹布。开始她换回的东西让人懵懂,因为跟做家宴所需的食品毫无关系。但如果看她接下去继续换的,就明白她的聪明了。食品价钱在接下去的两三天上涨得比用品和衣服快得多,一磅火腿在两三天后就可以换回两件狸子皮大衣,而家宴中她只需要半磅火腿调味。这样她既有了吃的,也保住了穿的。

食物大致凑齐,恩娘开始发、泡干货,却在这天中午来了一帮人。进了门,招呼也不打,领头的一个人便叫两个随从拉开皮尺丈量房间。恩娘和婉喻挡住他们,问他们为什么丈量陆家房产。焉识在书房里听到争执,赶下楼来,头目才自我介绍,说他们是政府行政院下属一个部门的,专管接收日本人占领的房产。

“这里的房产权从来都是陆家的!”恩娘叫道,嗓音扎耳朵。

接收大员拿出了一张盖着红色方印的文件,递给焉识。

“我只管按照上级的指令办事体。上级指定哪一户是日产,我就去丈量面积、出空房子。”

他出空房子的意思就是把房内的东西和人一块扔出去。主要是把文件上称为“非法占据者”的人扔出去。

“房子从来就是陆家的,房契上写的是我父亲的名字。我们有房契为证。”焉识说。

恩娘的嗓音从尖利到钝拙,对接收大员说,他们尽管来接收房子好了,连她的尸首一块接收。对于要跟他们拼命的老女人,大员们一点声色都没动。打仗死了多少人,八年的仗打下来,最吓唬不了谁的就是死人。

“给你们一天时间,把私人的东西整理整理,搬出去,这几件家具,还有红木八仙桌和椅子,你们不准动,都是跟房产一道,要给政府接收的。”

“八仙桌和椅子是我娘家陪嫁来的!”恩娘已经很嘶哑了,眼神非常地凶,没有一点要哭的意思。

战争真是改变一切,包括人。恩娘曾经是那么个泪人儿,现在成了眼冒凶光的女战士。

焉识知道跟这些人弄僵了,下一天陆家真的可能去睡大街。比睡大街还要紧的是迫在眉睫的家宴。他觉得只要把教授的职位找回来,陆家可以白手起家。邀请信都发出去了,婉喻把菜单抄录得那么精美,恩娘在黑市上受了那么多天的冻,才凑到那点食品。焉识开始给接收大员们递烟,请他们坐下,对着他们无动于衷的脸文雅地微笑,说都是中国人,都是在重庆一块离家弃舍抗战八年的弟兄,抬一下手,多缓他几天,等收拾好东西,找到下一个住处,再来接收不迟吧?

焉识微笑着,一面悲哀:战争把他变成这么个肯服软、不吃眼前亏、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的人了。与此同时,焉识暗示了大员们,他陆焉识知恩图报,大员们帮他陆焉识的忙绝不会白帮。

大员们答应多给焉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他们让陆家收拾归拢行李,找新的住处。焉识安慰恩娘,说一个礼拜之后,他会再求他们延长一个礼拜,这就足够他去政府部门找人通融。就是通融失败,他会接到任教合同,一分钱一分钱地从头再挣。听完焉识的话,恩娘慢慢地说:“焉识,真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这么没用场。”

焉识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又说:“你假使有用场,也用不着请人家吃这顿夜饭了。他们这些流氓也不会到家门里来欺负我们了。你晓得他们是啥人?”

焉识笑笑,当然晓得的,是政府腐败官员勾结的青红帮,借接收日产的名义霸占民产。

“老早呢,觉得你没用场好,心底里不龌龊,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现在看看,没用场就是没用场。”恩娘说。“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

战前和战后的恩娘简直是两个人。战后的恩娘居然有这样的洞察力,看穿她曾经的心头肉陆焉识是个没用场的人。

在1946年2月,一餐家宴上摆出四个冷盘六个热菜得要非凡本事。恩娘的帕金森是晚期了,两只手猛烈哆嗦,头也跟着摇晃,因此在她该做的动作上又添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动作,在厨房里显得更忙。婉喻不断把她按到椅子上,叫她不要动手,就动动嘴巴,动手由她婉喻来动。但是婉喻没有一件事做得称她的心如她的意,恩娘在椅子上歇不到两分钟,她的头从不由自主的摇晃到否定、不满的摇晃,很快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把婉喻挤到一边,宁可用自己一双哆嗦的手去接着忙碌。她假如做了两个动作取得一点成果,她的第三个动作一定会破坏这点成果。她就那样边进展边破坏,把一个个菜准备出来了。恩娘只有一个方面还是过去的恩娘,那就是占婉喻的上风,总要显得比婉喻更在乎焉识的前途。

早春天色暗得早,焉识看了看四个已经摆好的冷盘,又看看表,离开宴还有二十多分钟,人还没有来。婉喻和恩娘在厨房里准备热菜,他小跑着上了楼,在恩娘的卧室里翻箱倒柜。美国飞机轰炸上海的时候,各家肯定都储备了不少蜡烛。一般恩娘是控制全家此类储备的。他在恩娘的梳妆台抽屉里找到了两根蜡烛,长短不一,一定不是万祥蜡烛店的出品;恩娘买不起曾经用惯的一些老字号出品了。这两根蜡烛的蜡质量很糟,因此浑身凝固的烛泪比蜡烛本身体积要大,像两座小型假山,并且一根白色,一根发黄。他希望点着后人们只注意烛光和烛光营造的气氛,而忽略蜡烛本身的丑陋。

焉识听到楼下有人进来了,赶紧重新束了一下皮带,把翻箱倒柜带到裤子外面来的衬衫底边塞进去。他的皮带嫌太长,裤腰嫌太松,在皮带下打了一圈裙子褶皱。战后的陆焉识和战前相比,瘦小一圈。他对楼下喊着,就来了!稍等啊!他想起韩念痕送他的蓝宝石领带夹,又跑回自己卧室去翻箱倒柜。他的公子哥面目今晚不恢复,就没有更好的场合恢复了。

但他忽然又想起,假如来的是客人,他应该先听到门铃的。这个人怎么会门铃也不按就进来了?他一面别领带夹,一面顺着楼梯扶手的空隙往下看,看见了搭在一楼楼梯扶手上的印度红和黑色夹织的毛线外套。那是小女儿丹珏的外套。刚才进来的人不是客人,是丹珏。这是学生放学回家的时间。

他看看表,已经是六点整了。客人们还是一个都没有到。他拿着两根蜡烛从楼上下来,走到客厅,见八仙桌上多了一个一品大碗,里面趴着一只清蒸八宝甲鱼,活灵活现,但肚子里是填满山珍海味的。一见父亲过来,丹珏呼啦一下从餐桌前面跳开,嘴巴抿成一条线。他从内地回来,还没来得及跟三个孩子熟悉起来,所以孩子们一看见他就紧张,能躲开就躲开。他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丹珏,说:“小囡囡,这些菜不可以吃的噢,是爸爸请很重要的客人来吃的噢。”

丹珏还是笔直僵硬地站着,脊梁抵着摆得像上供一般的八仙桌。

他意识到刚才讲话的语调只适用于五六岁的小孩,而小女儿已经九岁了。他改了一种口气说,丹珏你要懂事,啊?恩奶做了这么多菜老不容易的,是要请客人吃的。

丹珏就在他眼前涨红了脸,眼泪涨了两眼眶。他心一下子乱了,手也不敢拍她的头,也不敢碰她的肩膀,只好那样向两边张开。

“没讲你什么呀?你哭什么呀?”

“我……没吃!”

“那你嘴巴为什么抿得那么紧?”

“我饿死了……没吃……”

婉喻戴着围裙从厨房跑来了。丹珏一见母亲便大放悲声。刚刚哭了两声,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婉喻把她抱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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