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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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湘写出下一个字,一滴墨从毫尖落在宣纸上,将这一字浸染得识不出来,何北衡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字,何北衡所不知道的是这个字十年后才会应在刘湘身上。
“北衡坐。向使当年刘备三顾而未得诸葛丞相,这一统蜀国的局面,恐怕难能吧?”刘湘抬起头来,“民国民国,此国民风不古啊。方今川省,上哪去三顾诸葛?”
何北衡尽快把话引入正题:“那天结业典礼,甫澄兄温一盏美酒,摆平豪强霸道两师长——妙极!”
刘湘颇有几分得意:“军长是做什么吃的,第一就是——摆平师长。那杨森前年败走省城,就因为没摆平他的第一师师长王瓒绪!”
何北衡:“不过,峡防局局长,军座心中当真有现成之人?”
“嗯。”
“谁?”
“北衡心中早有人选!”
“哦?”
刘湘狡黠逗趣一笑,望着何北衡袖口中插着的那封书信,不紧不慢地说:“便是今日江津、巴县、璧山、合川四县士绅联名上书推荐出任峡防局局长之人。”
“什么事能瞒过甫澄兄这双眼睛?”何北衡一笑承认,递上书信,“不过,甫澄兄放着就近的两个师长不用,却为何选中卢作孚?”
刘湘望着阳台下江面上一个正向江边移动的光点:“两位师长在我宴席上争得面红耳赤,不就是贪这峡防局局长是个肥缺?你说——他卢作孚会不会也贪在这肥缺上?”
“不会。”
“何以见得?”
“当年卢作孚在成都办通俗教育馆,那王瓒绪不是还查过他的账吗?结果好多办馆资金,还是卢作孚用自己的钱填补上去的,足见此人不贪。”
“连这样的细节北衡都访察到了?”
“去年出任民生公司总经理,腰无分文,董事会给他一份干股,他从来不要。仅凭每月三十块薪水养活一家老小。”
刘湘目光闪烁:“照北衡这么说来,他卢作孚是不会当峡防局局长这么个官喽?”
“这话得先问他本人。辛亥首义第二年,熊克武委任夔关监督,没先问过他本人,被他当场辞官。”
“那是民初的事吧?”
“甫澄兄的意思是……民十六之今年,不用先问他本人,他也会当场受官?”
刘湘自信地一笑。
“北衡不明白这其中道理。”
“就凭北衡袖中这封江津、巴县、璧山、合川四县士绅向四川善后督办甫澄兄推荐卢作孚出任峡防局局长的联名信。”刘湘显然早知有此信,“平白无故,四县士绅会联名推荐这个人?”
“甫澄兄是说……四县士绅联名推荐,正合卢作孚本人的意思?”
刘湘高深莫测地摇头。
“那,甫澄兄是说……四县士绅联名信,正是出自此人奔走周旋谋划?”
刘湘仰天大笑。
何北衡:“若真如此,此公可绝非等闲之辈!”
“他若是等闲之辈,我刘湘哪有耐心与他慢慢周旋?”
“等闲之辈,但知循规蹈矩,苟合性命于乱世。必得非常之大人,才行得非常之大事!”何北衡只觉此是利于刘湘利于地方利于士绅百姓、符合自己毕生心愿之事,且先促成之,便顺势接过刘湘的话说,“甫澄兄打算何时请卢作孚赴任?”
“不急,我还要再摸摸他的底。此人不贪利不贪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你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他这种完人吗?”
何北衡沉吟:“这……”
“如果刘湘判断无误的话——这峡防局局长正是此人主动谋求之官位。北衡识人,请放眼刘湘辖区,可还有第二人,能有此能耐,愿谋某官,便能这么快促成四县士绅写下此信送达我面前?出手之快、下手之猛、手腕之高!且在看似不经意,全然不露痕迹间,悄然达到目的。岂止是手腕?那四县士绅中也是藏龙卧虎,各怀城府丘壑,但一说起推荐此人,竟异口同声!这事便是我刘湘来做,光凭耍手腕也休想做成。”刘湘道,“而此四县小三峡,看似无人问津不毛之地,你再细看!”
刘湘瞄一眼墙上辖区挂图上那一条嘉陵江,道:“峡区所辖,位于重庆合川之间,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四县,面积达一百平方公里,挟本市去省城‘东大路’之咽喉,控川省出川之第二大黄金水道,陆路水路,谁要是当上这峡防局局长,哪一条不在其挟控之下?时下驻防合川、武胜、铜梁、大足数县的邓锡侯28军陈书农师与驻防巴县、江北、璧山的我刘湘21军王芳舟师,两位师长,哪个不想掌控这小三峡峡防局局长?——道理便在这里。这峡防局局长若委任非人,更有一个要命之处——小三峡中土局局匪出没,当局长便要剿匪安民,要剿匪你便要准他用兵,他是政府委任、拥有合法兵权、可率团防用兵作战之人啊!”
望着地图前正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刘湘背影,何北衡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我的甫澄兄啊,你当真是川省川军中第一枭雄——奸雄——英雄!
“因此,我刘湘不得不小心再小心!”刘湘并不知道何北衡此时的心思,他转过身来,“北衡,信上那几句是怎么说的?”
何北衡打开联名信:“江北士绅王序九,合川士绅……谨向两军建议,请双方不必争夺,让一位既孚众望,又有才干的第三者卢作孚出来负责。”
“那么,原峡防局胡南先局长,士绅们对他作何安排?”
“原局长胡南先以其‘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辞职可也。”何北衡读出信中原话。
“巧啦!”刘湘向桌上一指,“北衡此信带到之前,副官刚送来胡南先一信。我还没来得及拆看。便请北衡一读。”
“真是巧了!”何北衡刚拆信,便笑了,“正是峡防局胡南先局长的辞职信。”
“把大意说来听听。”
“这位胡局长遭数位士绅指控——船捐年收巨万,疑有中饱。士绅们要求撤了他。他本人呢,曾两次出任峡防局局长,治理小三峡匪患颇有政绩,他不愿因一己的去留,中断了峡区治匪这一利于峡区百姓的大事。所以恳请甫公……”
“他不是辞职么,怎么,还想向我求情得以留用?”
“他是向甫公求情,却非为己之留用,他相中一人,向甫公力荐,以其自代。”
“谁?”
何北衡一笑,将胡南先辞职信递上。
“卢作孚?”刘湘低声读信,“巧啊,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这边呢,四县士绅联名推荐此公出任此局长!这边呢,原局长胡南先遭‘数位士绅’指控贪污中饱而提出辞职。刚听到这一节,我还在想,这‘四县士绅’与‘数位士绅’是不是同一群人或同一党人?那样的话,这遇巧可就有点儿蹊跷。”
“那样的话,这当中一定大有名堂。”
“那样想的话,我刘湘可真是小心眼。”刘湘坦然地摇头,“听到这位请辞职的胡局长也在推荐此人,这一巧,巧得可不易。这不是一群人一党人受某一人指使所能做到的。”
“是啊,推荐此公为局长,须得推荐者本人以不当局长为代价。谁肯干这赔光血本的买卖?”何北衡望着胡局长的辞职信。
“今日一封推荐信、一封辞职信,异口同声,推荐此公,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位卢作孚是操纵局面之奇才,总能把方方面面之人玩得团团转,这样的话,他便是天纵之才。要么他是天意选中的扭转局面之大材,他要行之事、要任之官,总有上天为之摆平,这样的话,他便是天使之才。无论天纵还是天使,这样的大材我刘湘幕府都不能听任外流,所以,这峡防局局长一职看来是……”
“非他卢作孚莫属!”何北衡暗喜,不由得抢过话来。忽然,他发现刘湘正眯缝着双眼,意味深长地笑望着自己,他有些后悔自己犯了急性子。
“看来,北衡心头也是想推荐此公?”
果然被刘湘这双眼睛看出自己的心思,何北衡想,这也不是什么私事,犯不着遮遮掩掩的,索性把话挑明了:“正是。”
“最巧的便在这里,四县士绅、辞职局长,还有我的北衡兄,全都力荐此人,足见此人在众人中口碑之实、名头之响、根基之深、羽翼之丰!”刘湘笑道,“北衡兄,我没说错吧?”
“这话听来,也就是说,甫澄兄对这位卢作孚还是有些看不透吃不准?”
“他放着四万银子的官不当,却主动谋求四县之间小三峡中这么个峡防局局长。”刘湘沉吟道,“这个卢作孚啊,初看——平常,再看——平常中,似有些不平常,三看——所有不平常,复归于平平常常……北衡,我要辛苦你一趟。”
“去会会此人?好。我择日便去。”
“四川人,说不得!这不,此人的船接你来了!”刘湘一指阳台下江边,原来那个移动光点——是亮着灯、正在泊靠码头的民生轮。
何北衡去后,刘湘凭栏俯瞰,再也不是先前那副面孔,冷峻地望着泊靠的民生轮:“卢作孚,我刘湘倒要看看,你真是啥都不贪,还是只不贪蝇头小利的一个巨贪?”
次日天未大亮,汽笛搅拢晨雾,民生轮出小河向大河下游驶去。
客舱中,一个将礼帽扣在脸上的、穿长衫、戴墨镜的乘客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一个服务员走过去,将船边挡风的帘布拉拢,免得吹凉了乘客。服务员转身为别的乘客送上开水,戴礼帽的乘客用一根指头挑开礼帽,睁开眼睛,打量着,这服务员是卢作孚。隔着墨镜看去,跟隔着望远镜看到的印象差不多——这张脸,平平常常。接着,乘客瞄着昨夜上船的何北衡走向卢作孚,与之结识攀谈,二人并肩走向船头。何北衡问话不断,卢作孚对答如流……
乘客默默地打量着卢作孚的背影,他是刘湘,史家都未漏记四川善后督办、川军领军人物微服登上民生公司轮船考察这一笔。刘湘望着客舱内一张宣传画,读出画上八个字的广告语,一笑——若是我刘湘能将整个川军治理得像卢作孚的这艘船,还怕不能“安全迅速”地一统川省?还怕不能把这天府之国也治理得“舒适清洁”?
“咔嚓”,相机快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