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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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江湖数旧游
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拼忧患寻常事
留得豪情作楚囚
这一年,对卢作孚,对国人,都是多事之秋。当“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声在嘉陵江边唱响时,江岸上的卢作孚家,传来响亮的儿啼声,生机勃勃,打破了悲痛的氛围。卢作孚抱起自己最小的儿子,对他说:“毛弟,小毛弟,这种时候,你来到这个世界,爸爸妈妈疼你。”
“九一八”事件后,刘湘与何北衡明白了,为何早在此前两年,卢作孚要辞去正干得上路的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一职,迫不及待地率民生人去“东北考察”,为何考察回来立即将东北所见写成《东北游记》小册子,以赠阅的方式,送给他们。顾东盛、程静潭、宝锭、邓华益、连雅各们明白了为何考察归来,明明“这几天话说得太多,把声气都说嘶了”,卢作孚还要从民生公司到川江各华资轮船公司船上声嘶力竭地演讲,为何每回演讲都要出示从日本人的“满蒙资源馆”抄回来的那张表格。这一年后来的日子里,卢作孚却不再多话,只埋头于已经开始的“一统川江”的事情,并同时在江上与岸上——以北碚为中心的小三峡峡区——干着他的建设事业。延续个体生命的同时,为集团生命的延续——卢作孚称由他开创的国人共同生活的实验为“集团生活”——而奋争。这年的9月23日,卢作孚在北碚成立了“东北问题研究会”。
五月的第二天,正在苦思首先该向哪一条外国轮船下手的卢作孚,从民生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窗口,听到街头一声童谣,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苦寻多年的机会从天而降,送到了自己面前的办公桌上。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窗外街上,有孩子唱道。一声接一声,唱的孩子越来越多。卢作孚一时有些恍惚,怎么前年坐万流轮路经柴盘子在那块巨礁上所见的本来是警醒过往船工的民谚,会被今天重庆的小崽儿们这么唱起?还越唱越成调,越唱越来劲?
接下来,听得孩子们一声唱:“看报,看报!看万流轮沉没柴盘子!1932年5月1日,英国太古公司万流轮在重庆与万县之间柴盘子触礁沉没。”
李果果跑进屋,手头一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飞到空中:“这下子,孟子玉们的仇算是报了!”
“这下子,孟子玉们的仇就算是报了?”卢作孚质疑地盯着李果果。
“啊!万流轮在万县害了这么国人性命,可是,它自己也没逃过几年,没逃出几里地,就在万县上来不远的柴盘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狱。这叫苍天有眼!”
“李果果还要说——天助我也吧?”卢作孚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天道好还,天助我也!”是合川举人从合川打来的,“千吨万流沉江底,多年沉冤得昭雪。一报还一报。天道好还。”
“人道呢?”卢作孚问。
“天作之功,人何必再多事?你还想做什么?”
卢作孚坦诚地摇摇头。此时,他还没想好,自己还能做什么。但至少有一点,无论是李果果的“苍天有眼”,还是举人的“天道好还”,卢作孚听了都不入耳。偌大一桩国仇,怎么就靠一次偶然的沉船事件便算报了?举人与李果果,一老一少,算是能代表在报仇一事上的国人心态。而且,谁都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心态其实是一种多年来形成的国民心态,极度的自卑,骨子里的怯懦,无能去实现一雪国耻的志愿,便将偶然事件当作必然,来不来就提着大自然的那一方天空,把它人格化,让天空与自己的人格呼应,只要一出现对自己有利的迹象,便欢叫“天助我也、苍天有眼”,这一回,于报仇有利,便叫“天道好还”!
人呢?就算天有正道,可是,事在人为。国人啊,你们为自己的同胞的奇耻大辱、血海深仇,做了些什么?万流轮肇始万县惨案时,是一艘凶船。自沉于柴盘子时,不过是一艘商船。怎么能拿一艘商船偶遇的沉船事故来作为宣泄国仇的通道呢?
卢作孚可以当面呛得李果果无话,但实在不想对举人说“非也”,几十年,他与孟子玉这辈人就这么过来了,孟子玉死后,举人老了一头,如今越老越急躁固执,还能把他们怎样?
举人老没听见卢作孚说话,便又说了:“莫再异想天开了!万流轮既沉水底,你还能让它浮出江面?”
“是啊,万流轮既沉水底,我卢作孚还能让他浮出江面?”卢作孚被举人这话一激,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个此前从来没想到过的复仇计划,从他心底跳将出来——只有依计实行,才能真正让孟子玉、让宝老船深埋在无字碑下的冤魂得见天日!
天时到了,可是,还需要等待一个人的行动,在这个人动手之前,卢作孚必须显得对万流轮沉没这桩事若无其事,似乎全然没放在心上……
“你怎么又哑巴了?”
卢作孚还是没说。他要是说出来,会把举人气得当场跳起来——卢作孚需要等待的那个人,竟是爱德华大班。可是卢作孚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复仇计划,必须等待万流轮所属太古公司的掌门人先出手!
1932年6月,爱德华亲临柴盘子“万流轮”打捞现场,在那儿几乎泡了整整一周。
“不惜一切代价,把它给我打捞起来,我打造它,花了60万两白银!”爱德华望着江面,一个穿重装潜水服的潜水员跃入激流。
“万流轮全长206英尺……”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铃木井疑虑重重地望着水底冒出的一串串水泡。
“再大的海轮你们不是也打捞起来了?”爱德华问。
“那是在宽广的太平洋水域上。这中国川江……”铃木井忧心忡忡地望那块巨石,“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万流轮,全长206英尺,燃煤蒸汽机动力,主机2776匹马力,载重1197吨,总造价60万两白银。”就在爱德华动手打捞万流轮的同一个月里,卢作孚准备对万流轮出手。这天清晨,当爱德华在柴盘子冲着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发狠时,卢作孚也在青草坝民生机器厂向李人施压。
李人听完卢作孚说万流轮规模,一抬脚作踢球状,颇在行,或者出国曾操练过,他吐吐舌头:“庞然怪物,甲板上可以踢足球!”
“就是这个怪物制造了万县惨案!”
“作孚要我归国就任你的民生机器厂厂长,就为它?”
“天赐良机!”
“作孚还想着——报仇?”
“1926年9月5日那天起,作孚心底便暗自立下报仇雪恨誓愿。”卢作孚出示1926年9月6日那天的报纸。
“为啥子等到今日?”
“那时,作孚只能撑!无论国人如何呐喊,无论身边的亲友如何催促,作孚认定,只能撑。撑到自己能雪耻的那一刻!”
“现在时机成熟,你打算怎么做?”
“还是一个字,撑!”
“撑?”
“当年立誓时,我说的撑就像是急流险滩中闯滩的船上的舵手,两手掌控着一船性命与希望,就算无路也要闯出一条路来。今日之撑,就是这艘船已经闯出险滩,进入宽敞浩荡河道,好不容易撑出了生路,人说,我们该怎么做?”
“鸣响汽笛,吐气扬眉!”
“对,小卢先生说的一个撑字,就是由手与掌两个字组成,全凭小卢先生一手掌握!”跟随卢作孚的李果果插话说。
“不过,还得再撑一段时间。”卢作孚望着江上。
“还要撑多久?”
“这桩事,我与爱德华,谁先动,谁被动。反之也成立,谁后动,谁主动。”
“此话怎讲?”李人问,“莫非作孚想后发制人?”
“正是。我料定这桩事后发者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主笔《川报》时,作孚是个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斗士。人出国这才几年啊……”李人对卢作孚刮目相看,“这趟回来一看,作孚已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军。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啊!”
“大将军不敢当,”朋友面前,卢作孚依旧爱脸红,“不过,这一回合与川江上洋船老板过招,作孚倒真是想学一招——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江上,悬外国旗的轮船驶过。汽笛声刚落,卢作孚道:“民生要一统川江,联合民营、军营轮船后,当然要对洋轮加以处理,这天赐良机送到面前,我想,这第三步,就自此船起!”
“作孚想的,原来不止是报一桩血仇,居然还想到了,仇报过了,同时把我民生做大?”
“为什么不?”
“这一趟回国,便不断听人向我耳边灌风,说川江上新出头的卢作孚自幼便善于双赢,在川江这几年打得来春秋战国似的华资、列强问鼎争霸的商战中,年年有斩获,仗仗皆双赢!今日眼见,果然为实。”李人望着卢作孚。
李果果却还在犯傻望着江面:“万流轮像一砣顽石,既沉水底,你还能让他水落石出、浮现江面?”
“为什么不?”卢作孚说,“就看谁能撑到那一天!”
豆花
民国年间,能将四川“大魔窟”中势若水火的几大“魔头”水乳交融般融合在一起的,仅见于这次会议。卢作孚一手写下这则传奇。后人往往从传奇中窥视传奇人物。学者津津乐道,平民念念不忘。二者各有所好,各有所重。一部历史,如何去读,其实也真如一桌豆花宴,如何去吃——干油碟、水油碟,各取所好,各有所得……
“云阳丸事件”后,云阳丸船长来往这条江上,最不爱看到的就是“民”字头的轮船。可是,偏偏就在“云阳丸事件”后,“民”字头轮船在这条江上来往穿梭,越来越多。“这个卢作孚,为何总能双赢?”船长想起升旗教授的话,暗自摇头。
“云阳丸事件”后,云阳丸船长最不耐烦听到的就是脚下甲板上货舱盖关上时发出的那一声空响,“嗡嗡嗡”地要在耳畔盘旋轰鸣老半天,闹得从来脑壳一挨枕头便打扑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