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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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心弦颤动。夜间明月下,再来一线萤火奔流,我们便不免梦幻人生”。“秋天来了,就象我们出了峡口,任我们的生命如何奔放的人,到此也要稳打浆,慢慢摇了”。“冬天的雪,风一来,人类的什么情感、欲望都显得收缩了。生活没有昔日的活跃,差不多凝固起来,真象一个冰房”。与四时交替相伴,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在世界大舞台上各逞其能。初春的凡伦丁、盛夏的福斯塔夫、霜秋的哈姆雷特。最后,在冬日的宁静中,斐迪南向米兰达唱出了热烈而凄婉的尾歌“只要在这牢房中能见到这女郎,地球的每个角落让自由的人去受用吧。这囚室已让我觉得很宽广”。
在先生看来,莎翁对笔下的众生,只让其上台亮相,谢幕下场,任其喜怒哀乐,生死浮沉,却不做道德评判。但是他从人性的深度去了解人,剖析人,却是一无形的“最深刻的道德批评”。先生治伦理学,是把莎翁笔下的人物性格、道德行为、善恶分野当作了研究标本。如歌德所言:“莎士比亚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种倾向,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描写的竭尽无余了”。先生则认为“随着莎士比亚当学生走了一生。及到书本一丢,我们该说,我们了解了人”。记得我受教于先生之初,先生就教我读莎士比亚。先生要循着莎翁笔下的人物的踪迹,直探人性幽深的秘府。后来先生授我他的《自述》,先生说:“这时候,我在学哭,也在学笑。但哭笑都学得不好。我羡慕莎士比亚对福斯塔夫的笑,羡慕达文西所画《莫拉?里萨》的超善恶的笑。同时也向往托尔斯泰听完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和读完法国波埃西的《自愿奴役论》后的哭。但我要学他的,怎么也学不到。不过我仍要哭笑”。这是先生剖心析骨之言啊!
十八十年代,中国的政治气候忽阴忽晴,盖因国朝始终上不了宪政国家的轨道。那些控制思想言论的老伎俩总不停地摆弄出来吓人。当局对知识人的自由思想、独立人格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和憎恨,这是列宁式党国制度的遗传基因,不到这个机体灭亡是不会消失的。
八三年十月,邓小平在二中全会上讲了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对自由化。思想理论界对当局的政治动向极为敏感,一闻风吹草动,立刻寻找此次谁是挨整对象,或扑过去咬几口,或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这次锋芒所向竟是个德国古典哲学的概念——“异化”,“异化”的背后是人道主义。而挨批的对象竟然是前“文化沙皇”周扬。意识形态总管胡乔木竟对他的老哥们儿痛下杀手,说精神污染是个现实政治问题,周扬关于异化问题的观点可以成为持不同政见者的政治纲领。周扬文革前害人无算,文革中坐了八年大狱,有点良心发现,想讲点人道,又不敢真讲普世人道,所以找到老祖宗年青时用过的词来说事儿。本来就是跪着造反,没想到当家的还不许。天良未泯的周扬一怒之下再不说话,生生气成脑软化去世。看来要想在这块地盘儿上混,脑软化就是心软化的代价。
八四年春节,我去给先生拜年,闲聊中说起理论界的动态。先生对人道主义理论的前景极关注。问社科院是不是要组织批判人道主义,他有点担心文革余孽卷土重来。临走时,先生给我一本书《马克思与人》,我说这可是当红的题目。先生说里面的文章是他前几年写的,也谈到异化问题。回家后翻看,才读到先生写于一九八二年的《论人和人的解放》。读先生此文,感觉有点怪,他肯定通过异化问题研究人道主义、人性论是个“令人发生兴趣的学术趋向”,这是因为“自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发现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后,有人据此认为人性异化的问题,即要求人的复归或人性的复归就是人性化。人性论比阶级论更根本”。先生以为从阶级论回到人性论,最终还是要追求个人的尊严、自由、幸福。对此先生并无异议。但先生又认为,人性的复归是“指一切有劳动力的劳动者(或生产者)的本来状态要复归。这是一种阶级论或阶级解放论的理论形式,最终是劳动人民的阶级解放”。据此,先生说“就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而论,只怕阶级论有时就比人性论更重要”。对先生的这个结论,我有不同的看法。在马克思的《手稿》中,阶级的解放是一切人的解放的手段。马克思是从普遍人性出发,经由阶级消亡而达于普遍人性的实现。在理论上,马克思《手稿》中的论述是自洽的。阶级论不过是人性论大议题中的一个论题,从而人性论是更具根本性的命题。而当阶级论被夸大到绝对时,必然引发对人权和人性的肆意践踏。这是斯大林和毛泽东权力斗争的看家功夫。
我给先生打了电话,明确告诉先生我不同意他的结论,希望能有时间向先生面呈我的看法。先生听后很高兴,说这个问题他自己也觉得没想透。他只是担心普遍人性会淹没具体的社会阶层的利益,法国大革命中就出现过这种情况。用现在的话说,先生关注的是弱势群体的利益。先生的苦心我是明白的,先生在文章中也指明它的立足点在于“我们应该参加劳动人民的队伍,为‘大老粗’、‘土包子’讲几句公道话”。很快,我就去先生家向先生陈述了我的看法。先生仔细听了,说劳动人民在争取自己的自由和利益时,普遍人性论就要让位于阶级论。在这种情况下,阶级论比人性论更重要。法国大革命中的人权宣言是讲普遍人性的,但大革命中看到的是各阶级代表在争自己的的利益。我说那也要对结论严格限制。先生说他在文章中讲到法国大革命的史实也可算是一种限制。我强调阶级论的危险性,先生说他知道阶级论在共产主义国家中常被用作清除异己的工具,但阶级论本身是来自历史事实,不能忽略。我显然不能完全说服先生,便举出周扬的遭遇为例,以证明人性论如何成为阶级论的殉葬品。先生听后无语,长叹一声说,现在形势不好,连周扬都自身难保。六十年代先生曾为了伦理学科的设置问题和周见过面,那时他颐指气使,神气得很。文革中他吃了大苦头,看来是有所觉悟,想从阶级论返回人性论了。见先生谈及此,我便不再争辩。
八五年前后,先生曾要我读《尼克马可伦理学》。先生多次讲,读哲学一定要考虑伦理学问题,道德哲学是极要紧的。我以往读亚里士多德多注重形而上学和政治学的问题,先生认为是极大的缺失。其实先生很早就提醒过我,说《尼克马可伦理学》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本书。后世治伦理学的人所讨论的各种问题,在这书中都有论述。但我读研究生时忙于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梳理,竟一直未得空读亚里士多德,毕业之后才重回古典。读《尼克马可伦理学》我用的是勒布古典本。不懂处问先生,他对该书极熟悉,谈起来如数家珍,问他问题,总是随口解答,还常常告我某卷某节也谈到相关问题,可参阅。我在所里资料室查到先生论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长文,细细读了,收益颇多。但向他谈及,他却说这文章受当时大气候影响,谈阶级论过甚,叫我还是直接从原文领悟为好。
二OO七年初,去国十七年后回京看望先生,在炒豆胡同老宅整理残简,竟然翻出一页与先生的对话记录,纸已发黄变脆,似乎一捏就碎,重读这几行文字,回想往昔与先生对坐,听先生解惑的情景,啊,那醉人的、一去不复返的时光!这页残简中记着如下对话:
问:求善难道没有现世意义吗?
答:亚氏以为幸福即是善的尘世报答。
问:但又何谓幸福呢?它难道不是一种心理感觉吗?
答:幸福当然是一种心理感觉,但是一种有伦理意义的心理感觉。
问:既然是心理感觉,那就无统一标准,而善在伦理学中是有特指的,此两者如何交汇?
答:那就需要确定幸福的含义,幸福的层次,一,心理上的愉悦、快乐,二,崇高感,三,美感。亚氏的层次,一,动物性、植物,是基础,二,理性独为人类的特性,无理性即无道德。
问:柏拉图的范型伦理,善的范型难道不是普适的善的理想标准吗?不是暗含抽象于尘世的诸种行为的普遍范型吗?……问答中断以后,是我手记的几段话,大约是先生后来所述:“为一无道之邦‘自豪’是为大恶,因为自豪必是德行。自豪之人必备完美德行。”“最高幸福不是道德状态,而是智慧的工作。直觉是最高机能,所觉皆崇高事物,故此得之乐为真乐”我的记录太简略,有些句子由何而来似应有上下文才好理解,但当时每次对话都令我茅塞顿开。
八四年,先生自全国伦理学学会中退了下来,少了些虚头八脑的名义,也避开了那群“马列主义老头老太太”,我为先生高兴。先生这种尊贵之人,与那些污七八糟的萎琐之辈周旋委蛇,我想起都觉心痛。先生退下来之后,更常召我去家里,或谈音乐,或聊形势,或论思想,或讲掌故。先生想谈的事极多,开口就停不下来。当时甘阳已经开始筹划他的丛书,我见他挑的那些书好,便愿意助他一臂,上手帮他打点编委会杂务。为编委会的事常去北大,每去必拜先生。先生对编委会的事情极关注,给以高度评价。甘阳曾想在编委会之上设一个学术顾问委员会,请一些老先生为编委会的学术方向提提建议,名单上就有先生的大名。此事商议过几次,甘阳却终未下决心实行。
十一八九年底去国之后,难免要考虑在国外安身立命之道。心中所念也大多是政治问题。有一年多的时间,所读之书竟全涉及英美政治哲学和政治思想史,没有什么超越的思想向先生汇报。那时家事国事天下事纠缠一身,心情颇劣,整天恍惚在《未完成交响乐》的氛围里,给先生的信也少。倒是先生常有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