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笔记-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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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庸更起。兹暂定为怡红公子,可乎?”众曰:“佳。”李纨曰:“别号既定,我犹有一语相商:我与菱洲、藕榭均不善诗,须让出我侪三人,或使我三人各任一事,从旁助兴,如遇有容易题目,或凑一二首,否则不敢附骥尾,以辱诸君。诸君以为何如?”众亦知彼三人懒于诗词,许之。且推李纨为社长,菱洲、藕榭副之:一司出题限韵,一司誊录监场。李纨曰:“既承推为社长,社址即宜设于稻香村。但我于诸君中年齿略长,嗣后须任社长指挥,不能违拗。”众曰:“善。”于是又议会期,各执一见,纷纷莫定,最后决为一月两次。宝玉曰:“然则何日起社?”探春曰:“即为今日。”宝玉曰:“如是,吾侪宜同往稻香村。”探春曰:“否,此事既为吾始议,我须先作一东道主人,今日即在此开社,何如?”众曰:“如此尤佳。”探春曰:“然则请稻香老农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李纨曰:“吾适见一人抬进两盆白海棠,鲜艳夺目,盍就海棠咏起。”众称善。旋命迎春限韵,为“门盆魂痕昏”五字,须七律一首。(此回专重菊社十二律,因不好突然便起,故先有白海棠之咏以引之。又不好寂然便住,更有食蟹、赏桂之作以演漾之,极雪前集霰、雨后霡霂之妙。)于是伸纸濡墨,各自构思。惟余独步苍阶之下,或抚梧桐,或看秋色。久之,宝玉顾余曰:“香仅一寸矣。彼等均已作起,汝犹徜徉于此,胡为耶?”余不理。宝玉即往誊写,余亦任意书一律,均交李纨。既毕,李纨即开卷朗读,以评其优劣。首为探春诗,曰:
咏白海棠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众均称赞。又读宝钗曰: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曰:“毕竟蘅芜君笔力足。”言次,又读宝玉曰: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阅毕,宝玉谓探春佳,李纨则推宝钗。于是又阅余所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刚读两句,宝玉鼓掌赞曰:“佳哉!从何处想得来?”又读曰: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均赞赏曰:“果然别具心肠”。因又读曰: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此时均推余作为最。李纨曰:“若论风流别致,自是潇湘妃子。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探春曰:“汝言良是,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李纨谓宝玉曰:“怡红公子只合压尾,汝服不服?”宝玉曰:“我自知不佳,焉得不服。但蘅潇二首,还宜斟酌。”李纨曰:“原依我评论,汝可勿问。”宝玉遂默。从此莲社雄才,不仅让须眉男子矣。
越日,湘云来,闻吾侪已起诗社,欢跃异常。李纨谓之曰:“云儿,汝欲入社,须先将和诗作起。若好,便请入社,否则,罚作东道主人。”湘云笑曰:“汝侪起社,竟弃我如遗,当先罚汝。”李纨曰:“姑勿辩,请速以和诗交我。”湘云闻语,即趋案前一挥而就,曰:“已依韵和就两首,佳否,我殊不自知,不过应命而已。”众曰:“吾侪四首,可谓想绝,安能再作两首。”因读曰:
咏白海棠和原韵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耐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黄昏?
其二
蘅芷阶通薜荔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乾风里泪,晶帘界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月色昏!
读毕,众均赞美,曰:“得此佳句,吾侪海棠社可以告成矣。”湘云曰:“明日请罚我作东道,让我先邀一社何如?”众曰:“佳。”于是又将昨诗与之评论,湘云亦推宝钗居首。夫宝钗诗本佳,然余亦未遑多让,特湘云与宝钗情感较好,故竭力推崇,于此益徵余势之孤。命也如此,夫复何言!
绿窗静掩,鸟语时间。早起闲步院中,忽见宝钗丫头持一笺至,乃史湘云请食蟹赏桂,并请有外祖母、二舅母等人。余知食蟹赏桂,不过藉以集会,其实乃湘云欲起诗社耳。余本不喜宴会,且恶与彼等周旋,辞不欲往。既闻外祖母等均去,未便再辞,遂与众同往藕香榭,缘筵席设在是处也。藕香榭居水中,推窗四望,见桂花盛开,香气扑鼻,俯瞰河水清澄,游鱼唼喋,景致极为佳妙。亭外绕以回廊,亭后有竹桥,曲折通岸上。时亭中酒肴已陈,外祖母、薛姨母暨余与宝钗、宝玉等一席,二舅母与湘云、迎春姐妹等一席,凤姐与李纨则往来酬应,衣香鬓影,济济一堂。酒数巡,婢奉巨螯进,人各一器,和以姜醋,剥而咽之,味颇甘美。残酒既尽,肴核狼藉,手亦饱沾浊腻,不可更耐,亟摘菊叶浸水涤之,余腥始去。时外祖母、二舅母等因精神困倦,闲散一回,即同归去。湘云命将残席撤去,另备一席,则专宴同社者。余曰:“今日究拟何题”?湘云曰:“题不一,今当揭示”。因取诗题一纸,用针绾之墙上。余近前观之,为忆菊、种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等题。余曰:“此新奇,但恐作不出。”湘云曰:“并不限韵,任作何首,均听其便。”言际,宝钗即蘸笔将忆菊、画菊勾去,宝玉亦将访菊、种菊勾去,湘云勾对菊、供菊、菊影三题,探春勾簪菊、残菊两题,余咏菊、问菊、菊梦等,则属余。题既得,各自濡毫构思约半句钟,均已作就,交与迎春。另用雪浪笺一并誊出,某题为某人所作,下即署其别字,仍粘于墙上。众超前读之。
忆菊 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对菊 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 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圆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韫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询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诗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歌,宴罢才过小雪时。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阅毕,李纨笑曰:“通篇看来,各有警句。依我评论,当以咏菊为最佳。次问菊,再次菊梦,清词丽句,立意清新,潇湘妃子宜居魁首矣。而簪菊、对菊、画菊、忆菊、供菊又次之。”宝玉闻语,鼓掌赞曰:“极是,极是。”余笑曰:“殊不尽然,且觉伤于纤巧。”李纨笑曰:“惟巧乃佳。”余曰:“以我观之,当以枕霞‘抛书人对一枝秋,圃冷斜阳忆旧游,等句为佳。”李纨笑曰:“然则汝之’口角噙香‘一语亦殊不弱。”探春曰:“论沉著,尤宜推蘅芜君,彼’秋无迹,梦有知‘等句,竟将’忆‘字烘染出来,岂非妙绝”?宝钗笑曰:“然则汝之’短鬓冷沾‘,’葛巾香染‘等句,亦可谓形容尽致”。湘云笑曰:“莫若潇湘妃子之’偕谁隐,为底迟‘,竟使菊花无言可对。”语出,众皆失笑。宝玉笑曰:“然则我又落第矣。”李纨曰:“汝亦佳,惟不及彼等新巧耳。”于是重整筵席,另出佳酿饮之。余因胃弱不能再食,宝玉力劝余饮,且谓可以解螃蟹之毒,余不得已,勉尽一觥,则已红晕上颊矣。宝玉大乐,曰:“今日持螯赏桂,岂可无诗。我已吟成一首,有谁敢作者,请随其后”。言已,即濡毫写出。诗曰: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