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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敦煌遗梦-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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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哗拉星星去榆林窟是为了看他的一个同学——整个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在班上,他的朋友曾经是篮球队长、围棋冠军,可是,就在去年,他去了敦煌再也没有回来,家人经多方打听,才知他在榆林窟出了家。父母千里迢迢找到他,却哭劝无用,无晔因此更想见他一见。
  但是他们没能见到他。在路上,沙暴好像是一下子砸下来的,令人猝不及防。当时他们还在车里。沙暴卷在一起变成一片厚重的灰雾。什么也看不见。汽车在风沙中颠簸着。星星看见很多乘客都蠕动着嘴在说什么,但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声音都被风沙吞没了。终于在盘山道的第二个转折处,方向盘突然像一只陀螺一般打起旋来,紧接着,星星感到被一种强大的离心力狠狠地抛到了空中又跌落,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她好像看见风暴中有无数五颜六色的碎片。
  后来她好像在一片眩晕中骑上了骆驼,这骆驼的后背瘦骨嶙峋硌得她全身如散了架一般疼,她听见耳边呼呼的风感受到自己被冰凉的雨浸得发烫的身子,她很想说点什么喊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身体内部制造声音的那个器官出毛病了,而且,她努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中的憧憧鬼影。她怕极了,她收紧双腿,用两只手紧紧掐住骆驼的后背,骆驼却突然匍伏下去,几乎把她摔倒。
  她一惊,眼前突然有了光亮,她看见风沙仍然灰蒙蒙地倾泻着,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同样的灰色,她找不到她自己,却发现了骑着的原不是骆驼,而是无晔。
  是无晔在背着她!在这茫茫一片灰色的天地中,好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她紧紧地抓住他,就像在抓住自己的生命。可是他跪下去了,他真的像骆驼似的在爬——在那一片灰色的沙里蠕动。她想制止他,却说不出来,除了更紧地抓住他之外她不能有任何其他的表示。这时,她看见脚下那一团蠕动的泥沙里有鲜红的血。
  事后她才知道。无哗受的伤比她要重得多。他膝盖摔破流了很多血。那血又使她想起那个梦,想起那个遥远的已经死去的男孩。她昏昏沉沉地竭力不使自己呕吐出来。无晔把她背到那个停车场的时候,她看到他脸呈死灰,满身沙土。裤管上全是鲜血,把那位富有经验的调度吓得瞠目结舌。
  在很久以后,当她和无晔真的成为情人时,她说:“真正让我动心的是那次,你流着血把我背到停车场。”
  “我背着你,就像耶稣背负着十字架那么迫不得已。”她惊奇地望着他。他满脸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使她骤然想起那天,当她看到他身上的鲜ⅡIL而表现出一种女人式的惊异和关怀时他的拒绝态度几乎是近于固执和粗暴了。
  在她以后的记忆里,这个沙暴的灰色日子总是紧紧衔接在十七年前那个清冷的秋夜之后。在那个薄暮降临的秋夜,在那条冷寂的青铜色的路的拐角,她看见这样一张布告。街灯把那布告染成同样的青铜色。
  “反革命分子严晓军一贯思想反动在文化大革命中,恶毒攻击中央文革,恶毒攻击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活动猖獗,199×年×月×日,严犯携大量反动宣传品企图叛逃,在我公安干警追捕时负隅顽抗,被我公安干警当场击毙。”
  她当时久久地站在那张布告前。忽然,有一片血好像从那张薄薄的布告后面浸出来,变成了酱紫色的。那血一滴滴地流淌。她当时想起三天前在地铁车站遇见的那个小伙子,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珠一下子变成猩红色的血浆……当场击毙?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流多少血啊!当时她就在那一片血光中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全是风干的酱紫色……
  “女施主在二九之年遭一大难,折损一亲爱之人!”
  ……可怕的大叶吉斯!他只算差了一年,不是十八而是十七,而十八岁的十二年之后便是今年,难道……她想着无晔,想着缝那死灰般的脸与膝上的鲜血,她心里发颤了。
  第三章 “俄那钵底”(11)
  但是她已经无法抗拒。那天晚上,无哗吻了她。只吻了一下,但是两个人都在发抖,她的泪水悄悄地在眼眶里转悠。
  “星星我觉得你很奇怪很奇怪。”“嗯?”
  “你是文明人和自然人的奇妙的结合。你……你有这么美的身体,又有这么聪明的头脑……”
  星星惊疑地望着他,他是认真的。这么美的身体?星星好像头一次听别人这么说。
  “你真的觉得我美吗?”
  这次是轮到无晔惊奇了:“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
  “我从青春期开始就为自己的身材自卑。”她满不在乎似的笑着,“各个部位都不标准,零件儿安错了,不配套。”
  “什么叫标准?标准和美是一回事吗?”无哗的眼光温顺得像一只羔羊,“依我看,只有个别才是美。我们上过解剖课,女性的所有器官我们都熟悉,在一万个女人里有一个与众不同,那么这个女人就该是女王。”
  “你该学画,学艺术。”
  “是啊,如果让我画一个理想的美人,会比毕加索和马蒂斯的画更个别。”
  她搂住他的一只胳膊,紧紧贴在脸旁,他是那样年轻,肌肉皮肤绷得那样紧,她能感觉到热的血在肌肤里涌动。真的是上天赐还的晓军么?十七年前。晓军在密云水库里紧抱着自己的时候,她曾经感受到同样热的血在血管中涌动,可惜她那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现在,她懂了,可是太晚了。她和他相差整整十一岁!十一年已经是两代人的距离了!她被那年轻的胸膛里散发的热气笼罩着,感动着,泪如泉涌。不,她还想活一次,还想再爱一次,完整的。哪怕是炼狱,她也要再入一次。释迦牟尼用炼狱来威胁难陀,难陀便就范了。这证明难陀对于妻子的爱仍然不够深厚。也许爱情已经不符合现代社会瞬息万变的节奏,但是真正的爱情有它自己独特的节奏,它不断地从各种音响中挣脱出来,无视他人,撕开甲胄,哪怕被伤得鲜血淋漓也无怨无悔,你想恋爱么?你就必须是一个勇敢者,冒险家,同时又要打破一切美好结局的幻想。真正的爱都是没有结局的。
  “明天,我们去三危山看日出吧。”她说。
  第三章 “俄那钵底”(12)
  她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这种颜色的太阳。
  当时太阳正冉冉地从三危山升起,在浅紫的背景上那太阳发出一种软弱无力的白色。多么奇怪的三危山!它把太阳的金光完全滤了出来。那金光在山的缝隙中顽强地挤出来,形成一片佛光瑞霭,而太阳,却成了一片苍白的纸片。
  新鲜的风沙沙的,在他们的肩头滑落。她看见他的瞳孔也出现了一点淡金色。
  “无哗,给你照张像好么?”“好。”
  她举起相机,他把脸转过来正对着镜头,那点淡金色立刻消失了。是的那只是佛光的折射,而不是他眼睛本身的色彩。
  “怎么样?”
  “挺好的。”她笑一笑。“给你也来一张?”
  她坚决地摇摇头。他轻轻搂住她,她打了个冷战,随即软软地伸出手臂抱住他的颈子。他的身子很热很热。
  “真好。”他轻吻着她的头发。“什么?”
  “真好,一切都好。”他的眼睛里竟涌出了泪水,“就这样永远站下去,变成两座石像就好了。”
  “你可真是个小情种。”她俯在他的胸口,能感觉到那里强有力的心跳。她再次感到他青春的活力。不,他太年轻太年轻了。她得到了他,就会很快失去他。她不能忍受失去他的痛苦。
  “可惜,我已经不是恋爱的年龄了。”她收回两条手臂,怕冷似的抱在胸前。
  “爱情难道还要分什么年龄阶段吗?再说,算,算命先生不是说你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么,告诉你,他也对我说了,我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这样,我比你还大好多哪。”他温柔的看着她。她的头发闪着柔和的光泽,笔直地从中间分开,露出自得发青的头缝。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把嘴唇凑近,他看到她的眼神有迷离,头轻轻转了开去。
  “怎么了?”
  “我不喜欢这样。”“为什么?”
  “对你们这些人来讲,这样太容易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没打算让你明白。”
  无晔长睫毛上的泪水一下子干涸了。他觉得一座迷宫藏在她的身体里。往往是蜿蜒曲折地盘旋了很久,却发现自己迷了路。但他喜欢这迷宫,喜欢这不可解,他把它看作是对于自己智力的一种挑战。
  “你觉得,你可以把精神的爱和肉体的爱分开么?”他皱着眉头一脸的严肃。“是的。”“你说得根本不对,精神和肉体根本是不可分的。由精神到肉体,又由肉体到精神,这中间根本不应当有任何障碍,这才是一种自然的完全的爱。”
  “也许是。可是你想过没有,在你实现了所谓完全的爱之后又会怎么样?你想过了吗?!”
  他吃惊地看看她。他觉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任何东西都不能完全,如果完全地实现了爱,爱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下一步就是仇恨——或者死亡。当然,死亡比仇恨还好点。”
  他不吭声。棱角分明的唇闭得紧紧的。“这是胆小鬼的论调。”良久,他忽然嗫嚅地说。
  一片沉寂。惨白的太阳已高高升起来了那一片金光变成许多许多的白光,比太阳本身更加惨白。
  很长时间她不敢相信他在反驳她。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但是他像平常下决心时那样,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点没有退缩的意思。
  “你说得对。”很久很久,她轻声说,然后转身走了。
  他一个人站在那儿。风把他剑麻般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他变成了一片镂空的剪影。留下的只是地上瘦而长的硕大黑影。
  第三章 “俄那钵底”(13)
  不知为什么,陈清的故事对于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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