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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我是太阳-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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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但是我还是很高兴,我的女儿她毕竟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呀!
  我家那个老大姐朱妈,你是知道的,她跟了我们二十多年,从湖南的时候她就跟着我们,她没有什么亲人,十几岁时嫁人,二十几岁时男人死了,从此不肯再嫁,有一个哥哥,嫂子嫌她命硬,不愿让她回去,她也不愿回去,一直拿我们当她的亲人,我们也把她看作亲人,她是我们家一个不能缺少的成员。去年京阳死后,老关找县里领导开了口,为朱妈上了户口,填户口时,人家问与户主关系一栏怎么写?老关说,什么怎么写?她比我岁数小,当然是我妹妹!你就写妹妹!那天朱妈哭了一场。老关开始很高兴,闹着要弄几个好菜,庆贺朱妈成为我们家的一名正式成员,看到朱妈老是在那里抹眼泪,他就生气了,说,老妹子你哭什么哭?我不是说了吗,你就是我的妹妹,你就是孩子们的姑姑,你就是关家的恩人,是关家打不垮拆不散的亲人!你是关家的人,关家是你的家,活着你就在关家一辈子了,死了,要在我前面,我给你送终,要在我后面,乌云给你送终,要乌云也不在了,有孩子们给你甩钵子磕头,你怕什么?老关这么一说,朱妈哭得更厉害了。老关这人心粗,他哪里知道朱妈的泪,是为她这一辈子终于有了归宿而落的呢!
  致礼
  乌云
  1980年 3月 15日德米:你好。
  近段时间一直多病,所以没有及时的给你回信。
  你在5月和7月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正好这两个月我都在医院里住着,5月份是胆囊炎动手术。7月份是左腿骨刺手术。1968年我的左腿摔断过,现在长出骨刺了,医生说主要是没有休息好。两次手术都是县里最好的大夫做的,手术做得都挺不错,老关开玩笑说我这是以权谋私,当院长的,把好医生都弄给自己做御用大夫。我说谁愿意用这样的御用大夫?我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要是以权谋私都这样的话,我敢保证咱们这个社会没一个人愿意以权谋私的。老关还说,我一身的枪伤,你一身的刀伤,咱们这一对夫妻,真可以称为刀枪夫妻了。老关这话说得对,我这辈子不知惹下了哪路兵神,要让我挨那么多刀,剖腹产、子宫切除、腿断了接腿、腿好了又得磨骨刺、肚子里长瘤子、胆囊里又生石头,这一样一样,都得用刀划开,划开了,又用针来连上,好端端的一个身体,就这么一刀一刀、一针一针,弄得面目全非。我还记得我自己的身体原来是什么样。那还是1949年在武汉的时候,有一次我洗澡,房间里刚好有一面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我的脸臊得发烫,我真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青春、健康、生动的身体就是我自己,我真是骄傲极了!可现在呢?那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不要说里面糟成什么样,就是外面,也已经刀伤累累了。有时候我真信了老关的那句话,这一辈子就因为我嫁给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命运让他一身枪戳弹毁,我也得用一身的切割划剖来陪着他。我们这种夫妻,也许注定了就该这样!
  老葛就休息了吗?不是有文件说,像老葛这样的可以超龄不退吗?怎么年龄刚到他就退下来了?德米你要多关心一下老葛,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老葛的心情会非常不好,就算他是一个开朗的人、幽默的人,这一关对他来说还是至关重要的,或者说是致命的。他们这种人,干了一辈子,干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形式,除此之外他们再找不到别的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他们还在干着,他们再老也还活着,让他们退下来,等于是宣判了他们的死刑,等于是对他们说,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不是生理生命,而是政治上的生命。他们是政治人,是政治让他们鲜活起来、旺盛起来、强大起来,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感兴趣。我想起狼孩的事,还记得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时老师讲的狼孩的事吗?他们把狼孩抱了回来,狼孩失去了他的那个环境,他就死了。我还想起另外一件事,老关有一个战友,是福州军区的一位领导,头一天还坐着越野吉普颠了百十公里山路主部队视察演习情况,爬山时警卫员要扶他,他把警卫员骂了个狗血淋头,回来后组织上要他休息,要他退下来。他接受了命今,还去向别的同事告别,说这回轻松了,闲了,可以回四川老家钓鱼了,然而第二天人们却发现他没起床,他死了。死在床上了,后来医生说其实他早已患了重病,是精神和信念支撑着他活下来的,活得比一般人还要旺盛,一旦抽去了支撑,他的身体就垮了,他就死了。这不是故事,德米你不要把它当成故事来听,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我们这样的老兵的妻子,我们得帮助他们跨过这个死亡地带,帮助他们进入另外一个战场,一个和孤独、寂寞、冷落、闲置厮杀的战场,一个再生一次的战场!
  你会发现,老葛他会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的不安,他真的是开始了他新的一次生命!
  问老葛好!
  致礼
  乌云
  1984年 8月 12日德米:你好。
  转寄来的书和相册我都收到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一场梦,一场已经淡忘,却又突然延续上的梦。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我真的已经忘记了,全都忘记了。远藤熏一老师,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还记得我这个学生?我该怎么称呼他?按照规矩,我该称呼他启蒙老师。他写的书很漂亮,印刷得很精美,扉页上的毛笔字写得也很有功力,我怎么不知道他会中国书法?哦,我忘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远藤老师,远藤老师,我都忘记这个称呼了,忘了。
  东北的雪,牡丹江的冰河,我的读书生涯,我的傻乎乎的歌声,它们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模糊不清?遥远和模糊得让人都不敢相信它们真实的存在过,确实地发生过。德米,告诉我,它们真的有过吗?
  我现在早已不唱歌了,几十年前就唱不动了。有一次我从医院回来,大约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我忘了,进门的时候我哼了几句歌,是苏联的曲子,回家来度假的湘月从她的房间跑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你的嗓子那么好呀!看着她大惊小怪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是很长时间没有唱歌了。我是在回避过去的那些岁月吗?有什么东西在驱使我回避呢?
  湘阳从部队回来后分到省建行搞团的工作,最近当选为省团委副书记,这孩子开始显露出他在政治方面的才华了。我很吃惊地发现,他在人情世故、人际关系方面的理论和经验同他在政治方面的理论和经验一样的精深,精深得甚至有些圆滑。不久前他回家里了一趟,和他父亲谈过一次。他父亲对他的进步十分欣赏,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欣赏他的父亲。他那双眼睛很深,深不可测,让人觉得看不透它们。也许他确实是成熟了,一种不为我们理解的政治和社会的成熟,但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我老是觉得这孩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如果一个孩子的眼睛连他母亲都看不透,那么这个孩子就已经不是他母亲的孩子了。
  湘月已经读完了研究生,拿到了硕士文凭,学校将派她到英国去留学,她将是离我最遥远的孩子了(如果不算上路阳和京阳的话)。这些天她从武汉回到洪湖,做些出国前的准备工作,她是这么说的,但我知道她是想在临走前陪陪我和她的父亲。这孩子知道疼人,心眼好,能够想着别人。老关开始恋着他的小女儿了,过去他可不这样,过去他只宠着路阳,路阳死后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湘阳身上,现在他开始疼爱女儿了,老关他七十六岁了,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转过头来疼爱他们的女儿?但是老关对湘月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老关的不满意在于湘月不太关心政治,湘月她根本不关心政治,她和她的四哥完全判若两人,她学的是生物,专业是遗传工程,发表了不少论文,还出版过一部书,但是哪个政党在大选中战胜了哪个政党,社会主义阵营出现了什么变化,这个国家和那个国家打成什么样子,这些事情她不关心,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不免让老关失望。老关不希望他的孩子对政治漠不关心,老关认为这是大事,是原则问题,或者说是根本上的问题。湘月对她父亲的严肃批评总是嘻嘻哈哈,她有足够的办法让她的父亲没法严肃起来,实际上,最后他总是拿湘月没有办法。湘月年轻、活泼、迷人,她有随心所欲的权利,可一个战斗了六十年的老布尔什维克在一个什么政治也不关心的小丫头面前束手无策、缴械投降,而且这小丫头还是他的女儿,这种事,让你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同样用美好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同样用善意的心来对待这个世界,同样用真切的胸怀去拥抱这个世界,但我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却根本地不同。湘月还有一件事让我不能理解,她二十四岁了,一直没谈恋爱,说是有几个男朋友,但不是恋爱的那一种。当然不会是她的问题,这孩子迷人,也不好高骛远,没有哪个男孩子会不喜欢她。前几天她收拾出国前的东西时,把一大包信件交给我,要我替她保存,总有好几百封吧,她说那是人家写给她的信,大多是情书,从上大学开始就有。她说我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随便看,但不许告诉别人,因为这属于隐私。我问她,既然她不准备和人家谈,又何必保留那些信件?她说,那能怎么样?把它们退回去?把它们烧了?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呀!我能把我生活的一部分退回去或是烧掉吗?她还对我说,她日后若是有一个女儿,她不会干涉她女儿的恋爱和婚姻,她想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想什么时候恋爱就什么时候恋爱,但有一点,她必须有出类拔萃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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