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阳-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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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害怕和迟疑。有一串机枪子弹飞过来,击中了他拖在后面那只断腿,把那只只有一层皮连着的左脚击得粉碎。他只是浑身颤抖了一下,并没有停止爬动,拖着血淋淋参差不齐的左腿继续向前挪去。彻底地失去了那只左脚,他似乎感到轻松多了,自由多了,再没有什么牵挂,他开始仄着身子朝前滚动,这样要快得多,也省力气得多,那根爆破筒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好像认定现在只能依靠它了。又有一枚地雷在他滚动之中爆炸了,地雷爆炸的声音就和一只气球爆炸的声音一样沉闷和短促,后面的人看不清他是否被地雷炸中,因为他没有停下来,仍在往前滚动。他已经快接近地堡了,他只要爬上一段乱石就接近它了。他停了下来不动了,身子靠在一块石头上,像是闭着眼在那里喘气。他喘了一会儿气,右手挟着爆破筒,左手伸出手去攀住那块石头,上身挺起来,想要爬到那上面去。这个时候他再一次被击中了。击中他的是一串高速机枪子弹。子弹打在了他的腹部和左腿上,人们看见一片发绿的血雾在他身后弥漫开来,他在一阵打摆子似的痉挛后被沉重的作力掼下石头,摔出三四尺远去。营部通讯员呜呜地哭着,紧接着又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营长回过头来朝通讯员吼道,哭你妈个'尸求'!但是营长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营长抹了一把泪朝前看。他好像是死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爆破筒滚到了一边。地堡的射击松弛了下去,停止了,扣当山一片寂静,寂静得能听见山沟里清泉淙淙流淌的声音。有一段时间人们以为他肯定牺牲了,那些地雷和机枪子弹足以把任何钢铁铸造的人击成碎片,实际上他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了,他的身上乱七八糟的,分不清哪些是衣服的碎片和零乱不堪的肢体。但是人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到那个兵又活了回来,那个兵又动了。他先是抽搐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欠起身子来,努力向一边翻动,把身子翻了过来。他爬过去够那个滚到一边去了的爆破筒。有一丛葛藤挂住了他被打出来的肠子,使他不能朝前去够住他想要够住的爆破筒。他停了下来,低下头费力地把那些肠子从葛藤上往下解。地堡里的机枪又开火了,子弹像雨点似的泼洒在他的周围,将一片石头和那丛葛藤击得粉碎。这倒帮了他的忙,因为他再用不着费力气去解他的肠子了,他就那么拖着牵挂着葛藤的肠子头朝前爬去,拾起了爆破筒。他开始再一次地朝石头上攀去。这回他成功了。他是那么的勇敢,那么的顽强,他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和顽强,就像那个不断吐出死神火舌的地堡是个美妙的梦似的在呼唤他,他终身都在等待着它的呼唤,他急不可待地朝着它爬去。他的身后不断留下他的鲜血,以及从他伤口处断落下来的碎肉,他一点儿也不顾及这些,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停止下来,只有一样他不会放弃,就是那具爆破筒,他把它搂在怀里,现在他把它搂得更紧了。他终于爬到了那个地堡下面,他已经处在地堡火力的死角下了,机枪仍在狂躁地响着,但是它们打不着他了。他坐了起来,把爆破筒往上拽了拽。他靠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他在寻找合适的投掷位置。这似乎很难,地堡建筑的地点选择的很巧妙,它差不多完全是建在半个悬崖上的,四边几乎找不到可供攀援和落脚的地方。后面的人们看见他靠在那里像是在犹豫着,但是人们立刻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一枚手榴弹从地堡的射击孔中滚了出来,冒着烟跌落到他脚下。他看见了,他撑着石壁把身子往前倾,似乎是想要去抓住那枚手榴弹,可他没有抓住,他伸出剩下的那一只脚去踢了一下手榴弹。手榴弹顺着乱石朝崖下滚去,在半途中爆炸了,飞起来的弹片和石头击中了他的头部和胸部。他全身上下都是血,他完全成了一个血人,但是这一次他连停顿都不想了,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他再没有时间可供喘息和揩拭糊住眼睛的血了。他看中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块比地堡低一些的石头,石头很圆,无法站立,但他选择了一个更为有效的方式。他朝石头移去。他攀了上去。他把身子往里一滚,把自己紧紧嵌在石头和地堡之间的那条窄缝里,这回他非常稳妥地靠在地堡上了。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营长猛地闭上了眼睛,营长懂得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接下来的情况就利索多了,也简单多了。他把那根粗重的爆破筒顺着射击孔往地堡里塞。地堡里似乎早有准备,有人抵住了爆破筒。他把爆破筒抽了出来,抱在怀里,从身后取出一枚手榴弹。他拉开了手榴弹的导火索,停顿了一下,才把它投进了地堡。手榴弹在地堡里爆炸了,浓烟从射击孔蹿了出来。他紧接着又拉开了爆破筒的引信,把它塞进了地堡。现在他做完了他该做的一切了。后面的人这时都大喊起来,快往下滚!快往下滚!连营长都禁不住地从掩蔽处跳起来大声地呼喊。他躺在那里没动。如果是一个健全的人,也许他能够帮助自己从那条石缝中挣脱出来,滚进乱石丛中,但他不能,他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他已经用完了他所有的意志和力气。他再也没有力气从那里挣出来了。他把他自己嵌在那里了。他面向天空躺在那里,心里突然一下平静了,所有的怯懦和障碍都消失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天空,在手榴弹的硝烟被猛烈的山风吹尽之后,他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他抬起了一只血乎乎的手,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抚摸一下那张可亲可敬的面庞。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在他和整个地堡都一起高高地抛向天空的时候,他声音轻微地吐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两个字。
——干娘。
十五分钟后,部队攻下扣当山越军核心防御阵地并很快占领主峰。
当关京阳在扣当山被一股耀眼的火柱托向天空的时候,五十四军军部机关俱乐部副连职干事余兴无突然感到一阵巨烈的撕裂感。二十五岁的前舞蹈演员余兴无当时正在处理一批全国各地寄给前线将士的慰问信件,她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裂心痛慑获住了,因此她不得不用力地捂住心口,她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仿佛灵魂中有什么东西突然折倒了,断裂了,一刹那间消失在一片烟尘之中。俱东部主任后来回忆起,余兴无那一天脸色非常苍白,非常憔悴,就像全身的血液都被从她那美丽的躯体中抽空了似的。余兴无是在五月份才知道关京阳战死的消息的,那个时候部队已从越南境内撤回,并陆续返回驻地,忙着评功,开总结会,处理伤亡指战员的善后事宜。关京阳作为一等功臣被报到军里,军里要求整理材料,以便全军开授功大会的时候号召全军指战员向英雄学习。余兴无知道这个消息时完全呆了,她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拿着登着关京阳英勇事迹的《解放军报》看了—遍又一遍。余兴无设法找到了关京阳家里的地址,她给关京阳的父母写了一封不长的信。余兴无在这封信里说,我没有见过您们二位老人,但我相信您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父母,因为您们生下了京阳。她在信里说,我必须给您们写这封信,因为了您们,我再没有倾吐的对象,我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在信里说,我和京阳什么也没有做,我们甚至连手都没有正式地握一下,但是我要说,我爱他!这封信发出不久,余兴无就申请转业了,去了一个地方上的文化部门工作,后来又转到沿海城市的一个外贸部门。八十年代后期她出了国,在北欧的一个小国定了居,有时回国来探望她的父母。据熟悉她情况的人说,她已经相当富有了,在国外有阔气的住宅、小车和度假别墅,她经营着一所舞蹈学校和一家规模不算小的书店,书店里卖卡朋特、惠妮·休斯顿、帕瓦罗蒂、沙金氏·史蒂文斯的唱片和欧美的后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但有一个书架即使长期没有顾客光顾她也决不许经理撤掉,那个书架上摆满了《猎人笔记》、《罗亭》、《父与子》、《白静草原》、《贵族之家》,它们全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她直到四十五岁那一年还没有嫁人。见过她的人都说她一点儿也不显年纪。她的脸色苍白,圣洁而美丽,她不知用了什么方式把自己永远固定在了二十五岁。
关京阳的战亡通知书是四月底送到湖北洪湖县他父母的家中的。除了战亡通知书外,政治部的两名干部还带去了一枚对越自卫反击战纪念章和一枚一等功臣战功章。在重庆前往武汉的船上两个干部都没开口,从武汉前往洪湖的长途汽车上他们也没开口,他们不知道怎么把关京阳的事告诉他的家人,直到他们走进洪湖城关西山的那栋院墙高筑的小院时,他们都没有想好怎么开口。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根本不需要他们开口,关山林和乌云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关京阳不太经常给家里写信,要写大多是问问他干娘的情况。去年深秋他来过简短的一封信,说部队很快有行动,具体情况因属军事机密不能透露,这以后有将近三个月他没给家里来信。但关山林知道儿子可能在哪里,他从近期的报纸和广播中早就嗅出硝烟味了。3月初的时候家里接到关京阳2月11日从哀牢山寄回来的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上去了。关山林从来不信宿命,但儿子的这封信却使他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那以后对越反击战打了起来,国内的媒介开始对战局战况进行报道,全国人民都振奋了,关山林和乌云开始每天收集和注视前线的消息,每天从早到晚开着广播,报纸一来就抢着看,关山林还设法找来一份1:80000的越南地图,照着地图根据综合消息给乌云分析战情。那段时间关山林足不出户,在家守着电台和邮差。乌云上班也不安心,不停地往家里打电话,问京阳有没有信来,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