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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我是太阳-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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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是一种行为上的步步登高,而是一种心灵上的自由。这就是他的想法。当然,他对失去调入军区文工团机会的无动于衷,这些并不是全部的原因,实际上,他甚至在为失去这个机会而暗自庆幸。他不愿去军区文工团,不愿离开军部宣传队,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在这里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向往,一个令他着迷的梦幻,一个他平生第一次做下的许诺。
  那是一个女兵,那个女兵叫余兴无,关京阳忘不了余兴无。她是那么的美丽、充满魅力和富有气质,她是他诗歌里的境界和梦幻,他被她征服了、震动了,他觉得接近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他忘不了她带给他的尴尬,她不认识他,她只记得那个跳洪常青的小兵,这使他痛苦不堪,他发誓一定要洗刷掉这个耻辱,让她永远记住他、欣赏他。
  关京阳就是带着这个目的进入了宣传队。开始他们并不说话,她还是不认识他,她甚至都忘了洗衣服时他问过她要不要帮忙这件事。她是舞蹈组的主角,是整个宣传队的明星,她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她不会随随便便和别人说话。但是很快地,她从新分来的那些小兵中发现了他。他艺术天赋出众,人长得文静秀气,举止言谈与众不同,她开始留心他了。他们还是很少有话,大多数时候是他在她和他说话的时候不太爱开口,他好像很冷漠,对她和对所有的人一样并不在意,她觉得这个小孩子——她在心里就是这么称呼他的——真是有意思,他干嘛要把自己弄得像个大人似的呢?很快,她发现她错了,他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孩子,他比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大人都富有智慧。有一次,她发现他一个人躲在一边看着一本书,他看书的样子安静而投入,脸上带着一种神往的神情。她走过去,想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那本书是一个名叫屠格涅夫的俄国作家写的,写的是一个关于草原的故事,她只看了几段就被这本书迷住了。她问他可不可以把书借给她看一看?他同意了。她把书拿回了自己的宿舍,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把书读完了。她泪水涟涟,她为书中描写的大自然而感动,为书中的人物和故事感动,她发现有好久她没有这么为了一种神圣的东西而由衷地感动了。他们开始有了比较多的交往,因为那本书,也因为随之而来的更多的书,在音乐和舞蹈之外,他们就有了别的语言交流。她发现他确实与众不同,他的心细致灵敏,易受伤害;他的感情郁悒丰富,多愁善感;他的头脑无拘无束,富于幻想;他生活在一个别人完全无力企及的精神世界当中。她开始关心他,她越来越想知道他那颗紧闭的心中究竟在想着一些什么?因为他们同属演出组的骨干,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在一起。她比他大两岁,但是他发育得很好,他差不多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他们不是搭挡,她演A角,和一个名叫温建华的男兵配对;他演B角,和一个名叫皇甫群英的女兵配对,但是有时候,如果温建华生病或者什么的,她就会请他帮着她一起练功。她喜欢他来做她的搭挡,他和温建华不一样,温建华总是又惦记着表现自己,急切地把每一个动作都当作亮相,你对他的一招一式都无可挑剔,但你总觉得他缺了点儿什么。而关京阳就不一样了,他能使你感到你的另一个灵魂,使你冲动,浮想连篇,通身充满灵感,使你有一种创造和飞翔的欲望,他会一步一步地启发你,诱导你,让你在舞蹈语汇的王国里淋漓尽致地流连、畅快毕露地旋转、充满信心地腾跃,他能给你一种渴望想象和倾吐的力量。这种机会不是太多,因为即使温建华不在,他和皇甫群英也有每日的功课必做,可是他们却有了一次比这更好的机会。有一次温建华回云南老家探亲,宣传队突然接到演出的任务,而且指定演《白毛女》,宣传队领导安排他来顶温建华一角出演大春,演喜儿的自然还是她。这是他们俩头一回正式做为搭挡同台演出,不知为什么,她有些紧张,她一向是从容的但这一回她却有些紧张,她怕她会演砸了。灯光亮起来,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他在一边看到了,走过来,他看着她,在他那线条柔和的嘴唇边挂上一缕轻轻的微笑。她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好像有一只温柔的手从她心口轻轻抚过,她恢复了以往的自信。他们同时向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长笛响了起来,接着是小提琴。她合上了眼,又睁开,提气,张开手臂,绷腕翻足,踮着脚尖像一汪清泉似的流出了帷幕。整个剧场都被她那清纯脱俗的出场亮相征服了,全场的观众都屏气静心,看着她在满天的雪花中翩翩起舞。接下来她越来越有信心,她知道她已经把握住了自己和观众,她一场比一场跳得更好,一场比一场跳得更出色。到走出山洞那一场时,他们重逢了,这一场他们有了更多的对手戏。他带着她旋转,他召唤着她跳跃,他托举着她在空中缓缓飞过。他站在那里,朝她伸展双臂,他的目光中充满了鼓励,她朝他奔去,他接住她,轻轻地将她托举起来。他的手在她的腰间妥贴而有力,她感到她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点燃了,照亮了,启动了。她依依不舍地脱离开他的怀抱,一连串的旋转,站定。现在她要做那个大难度的动作了。她朝前奔去,朝着山洞外奔去,朝着升起的太阳和新的生活奔去,她高高地跃起来,两条修长的腿在空中一字劈开,上身后仰,头轻盈地接触到了脚跟。这就是那个叫作倒踢紫金冠的动作,她做得漂亮而成功,从来没有这么成功!整个剧场掌声雷动。她突然想起来了,她想起她曾为学员队做过这个动作,那个时候他就在场,只是她并没有留意他,现在他在场,她又做了这个动作,但是她的这个动作却有了灵魂,有了生命,有了出神入化的魅力,是他使她脱胎换骨了!她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涌了出来,她就那么流着泪跳完了整场戏。终场的时候,她和他作为主角站在前台,首长们上台来和他们握手。首长握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小鬼,跳得不错。她笑了,笑得很害羞。他就站在她的身旁,她无意识地朝他靠了靠,她突然发现,她在他身边竟有了一种小妹妹的感觉,她为这种感觉心里一阵乱跳。那一夜,她很久很久没有睡着,她头一回失眠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快乐,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障碍,他们的接触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他们的交谈也更随意、更深入。他们都看出对方对自己的钦慕,他们都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钦慕,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意识到了对方对自己生命体验的重要性。但是有一层纸没有被捅破,也许大纯洁了他们没有想到把它捅破,也许太美好了他们没有狠心把它捅破,也许太羞涩了他们没有勇气把它捅破,反正,他们一直保持着那种亲密而又纯洁的关系,直到三年以后。那一年,关京阳十八岁,余兴无二十岁,他们在这一年成熟多了,照理没有什么事可以使他们改变,也不该有什么使他们改变,可是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事情是由一封信引起的。那一天关京阳接到一封家里的来信,信是母亲写的,母亲在信中告诉他,朱妈病了,发高烧,经查是患了肺炎,老人在睡梦中都在念叨着京阳的名字。关京阳看过信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寝室里,望着墙壁出神。关京阳从小由朱妈带大,小时候他吃过朱妈的奶,家里不顺那几年,又是朱妈把他带到了山东海城,朱妈带他带得珍贵,只差没有珍珠似的含在口里了。打小时候,关京阳就把朱妈当成自己最亲的亲人,他熟悉她那温暖的怀抱,熟悉她那快人快语的谈吐,直到五六岁的时候,他晚上睡觉,还吮噙着朱妈的奶头入睡。后来回到家里,母亲坚决不让他跟着朱妈睡,为此他大哭大闹了好些日子,甚至很长时间都躲避着不肯与母亲亲近。他十五岁离开家,当上了兵,他还是个少年,如果对家里有什么牵挂,那牵挂最多的不是父母,不是兄弟姐妹,而是朱妈。他管朱妈叫干娘,这个称呼是海城那几年延续下来的,他每次给家里写信,抬头都写道:爸爸、妈妈、干娘,而信中如有问询,那大多都是问候干娘的。现在,他的干娘病了,他的干娘在病中呼唤着他的名字,这不能不让他伤心难过。关京阳连续几天郁郁不乐,有一天,余兴无来找关京阳,关京阳一个人在寝室里,余兴无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在那里独自落泪,余兴无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到她知道出了什么事后她又束手无措,余兴无出生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里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从小娇生惯养,只知道人家哄着她宠着她,她从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别人。现在她被流着泪的关京阳弄得心慌意乱,她不想看到他难过,她掏出自己洁白的手绢去为他揩泪,他默默地流着泪,她心里一痛,把他的头揽在自己胸口上。她伸出手来,一只手揽住他的肩,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也许这样他的心里会好过一些。她继续抚摸着他。他的脸贴在她的胸口上,他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清香的味道,他听到她的心跳,他感到了她小巧而富有弹性的胸脯传导出的灼人的热量。他停止了啜泣。他们靠得太近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脸已经紧紧贴到了一起。当余兴无发觉关京阳的一双手已经箍住她纤细的腰时,她已经来不及抽身了。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一阵害怕,她想推开他,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但是她没有那样做,相反地,她把他紧紧地抱住了,好像她的意识完全不听从她的指挥似的。她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她自己也在发抖,他们的颤抖迅速地传染给了对方,她感到他全身都是僵硬的,好像他在拼命地抵御着,努力地把自己建筑成一座城堡,以便做最后的抵抗。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周身的血液都凝止了,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的呼吸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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