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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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了?
可能是凌晨5点多吧……
她脸色憔悴,支起身来,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就着她的手,喝完水。她突然紧紧拥抱住我,浑身颤抖。脸上却嘻嘻地笑起来。她说,我们大概又要很久不能见面。良生。为什么每次与你分别,都好像是很长久的辞行。
我说,留在北京。与我和沿见一起。我们会照顾你。
我终究是要回去。但回去即要和卓原分手。我不能再与他在一起浪费时间。我是一个饮鸩止渴的人。多么可耻。她又笑,良生,我明白人世的现实和安稳,需要舍得才有。但我总是有所留恋,如此贪婪,所以迟迟不愿意放手。
我觉得头痛欲裂,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她轻声似在自言自语,良生,以后我若听见电视的噪音,我便会想起你。你的世界脱离真相般地寂静。而我们在说话,亦会是一直一直说下去。不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几次的可能性,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
她又说,我与你说话,就如同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知不觉,便会觉得心酸。
若你知道生命还只剩下一半,你知道这个期限,你将会用何种态度生活,良生?
深夜醒来,如果能够看到身边爱人沉睡之中的脸,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一生也就是这样的长度,即使不用来做这些,也只是做些其他的事。如果你愿意,与沿见在一起。他是值得交付的男人。良生。
她在北京住了17天。在5月的时候离开。
莲安离开后,我便搬去与沿见同住。他帮我把几样旧家具,电脑,大堆的书及随身衣服搬入他的地方。我知道他是想与我结婚,但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过迅速,速度猛烈。也许相处一段时间也好。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有着长远的打算,更不急于这一时一刻。
生活很快就正常起来。我住在他的家里,渐渐熟悉了家里的空间和每一件摆设。而这房子,也正逐渐渗透着我的气味和温度。沿见说,现在一打开门,先闻到的,就是你的味道。
一闻到这股味道,就知道我回到家里来了。他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有喜悦知足。
早上我在厨房给他做热咖啡喝。咖啡机发出咕噜咕噜的混水声音,房间里弥漫着咖啡香。开门送他去上班,嘱咐他开车小心。独自在家里度过整个白天。晚上做好晚饭等他回家。
家里的事情,不能算少。帮他熨衬衣和长裤,擦地板,给花草浇水,煲好热汤留他晚上回来消夜。有时候他亦带我出去吃饭。顺便再去超市买水果,咖啡粉,烟以及粗麦面包。他推着车跟在我身后,我走在前面挑选。食物的富足和丰盛,以及饮食男女的平淡生活。这表相上人世的现实与安稳,在某一刻竟让我自己惊惧。
看到自己用超过10个小时的时间来睡眠。坐在街角咖啡店里阅读,就可以打发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烹饪一条鱼,在鱼身上划出细细纹路,慢慢用手指抹擦着,渗进盐粒,葡萄酒和姜汁。熨平一件衬衣的褶皱,犹如在抹去时间的印记一样慎重。
这样的缓慢,寂静。姿态奢侈。
生命若开始知足,本身亦已经是一场浪费。
他开始带我出席一些公众场合。在他的公司年会上,我见到了他的同事。以及他的老搭档倪素行。我知道他们长年来互相合作,她帮了他不少忙。那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穿着精致优雅,无懈可击。即使在宴席上,两人应对着,低声交换几句亦非常契合。
她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特意过来对我敬酒。对我说,沿见金屋藏娇这么久,终于把你带出来。眼神中却有落寞。我内心触动,回家的路上便问沿见。他说,素行的确跟了我很长时间。又与我一起合作事务所。但我见着她,就如同见到自己。你与她不同。良生。你的灵魂对我来说是森林。有无限趣致。
但他的占有欲亦日渐明显。以前对我的粗布裤和球鞋从无异议,现在却开始有要求。要求我走路腰背挺直。又要我把头发梳平齐,且最好放下来而不是盘着越南髻。我此时才知道他原来是一直更喜欢穿高跟鞋长发如丝缎的女子。且观念极其传统。他说,良生,何时你能够研究一下,怎么样才能把裤线熨得更直一些。你要让你的男人出去工作时,衣着整洁,这样才显得有面子。
他要一个已经学会独立思考的女人,把精力集中到懂得如何熨一条笔直的裤线。这是他对妻子的所求。他对我有条不紊,他勤奋工作,让我衣食无忧,并苦心建设我们此后也许是大半生的富足平淡的生活。但他也许更想把这片有趣致的森林改造成一座安全的城堡。
每天早上他醒来,便会寻找我的手。轻轻地团在他的手心里。这是他每一天感受的第一件事情,知道我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我亦知道他在爱着我。不用言喻。
良生,那我们来数一数,在这一生之中,你会躺过多少张床?
父母的床。少女的时候,铺着雪白的碎花床单,枕头绣着荷叶花边的床,那张床上有你的第一次经血。与男人第一次做爱的床,有他精液的味道。学校宿舍里的床,总是被很多人坐,没有秘密。然后离开了自己的家,你开始睡在不同男人的家里。不同男人有不同的床,不同床上便有不同的气味和触觉。你可以住一晚,两晚,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而你知道,能够停留下来的最长的时间,绝对不会是你的一生。
有时候你在黑暗中醒来,便忘记自己是在哪张床上醒来。有惘然,亦觉得落寞。你竟不知道在何处才能歇息。
更不用说那些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旅馆里睡过的无以计数的床。那些陌生的床,有无数的陌生人痕迹。它们使你的记忆变成一张地图,纵横交错,只留下标记。
我们能够找到一张可以让自己一直躺着的床吗。日日夜夜。永垂不朽。
第四篇 恩和
孩子。孩子像核一样植根在血肉深处。暗的子宫,是一枚沉坠至静的果实,因着意念,逐渐膨胀。渐序发芽。绽出花蕾。枝干挺直蔓延。直到它成为依附肉体而存活的一棵树
。汁液饱满轻微颤动的树。
莲安说,我的乳房里有肿块,子宫又有肌瘤。医生说这妊娠会非常危险。很有可能随时会流产。但是我要这个孩子。良生。我要。
在有些个夜晚,我会见到莲安。她亦这样鲜活,离我非常靠近。是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租住小公寓里。褪色灰暗的墙壁,水泥地板,斑驳的天花板渗出雨水痕迹。莲安坐在窗台上抽烟。南京的夏天太过炎热,阳光剧烈。她光裸着身体在屋子里晃荡,已不需要尊严或羞耻的提醒。她被某种强大的沉堕的力量掌控面目全非。
怀孕了6个月的身体,瘦而奇突,乳房肿胀,腹部隆起。她又常是脸色苍白,皮肤上冒出蝴蝶一样的褐色斑纹。莲安的身体似变成一个脆弱易碎的瓦罐。断续地出血。只是少量。但有时半夜在床上醒来,便会摸到床单上温暖并且稀薄的液体。是淡褐色的血。她的腿上也有。带她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做B超。胎儿却每次都还是好的,没有坏掉。
我习惯了她的血,散发着淡淡腥味点点滴滴流淌不尽的血。每天睡觉的时候心惊胆战,怕睡过去莲安就会在深夜流产。一夜要惊醒两三次。或总是梦见自己踩着摸着一地的血。在那段时候,我变得异常惊慌而暴躁。
但是我听到她低声唤我。良生。良生。过来听一听。她坐在楼顶阳台的藤椅上,黄昏,紫灰色与暗红晚霞互相交会。天色暗淡。鸽子在屋顶上咕咕的轻声啼叫。波斯菊开得招摇,在风中轻轻起伏。她穿白色的宽身细棉裙子,把裙沿顺着细瘦的小腿撩到上去,撩到腰部。
我蹲在她的面前,把脸贴在她的腹部上。隆起而柔软的腹部。皮肤温热并且光滑。有清晰轻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击打我的脸颊。飘忽但是有力。这小小的生长中的树。莲安用手捧住我的头,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发出轻轻的笑声。
我的心是这样酸涩煎熬。因着这幸福。以及幸福的短暂。
恩和的生日是2月17日。早产。生下来的时候不足六斤重,一落地即被抱进氧气房里看护。莲安在怀孕时的不知节制,酗酒抽烟,以及心情抑郁,都给孩子带来影响。我每天给莲安送完饭,便去婴儿护理室的窗外看望她。看着她在恒温氧气箱子里入睡,或者醒过来,转过脸,用黑眼睛静静地看着空处。有时候她撅嘴,伸腿,咬自己的小拳头。她像一个被折断了翅膀的天使,陡然来到这个尘世,还未曾得知任何生命的痛楚。
而我至为爱惜她。三天后,第一次把她抱在手里,这柔若无骨的小小肉体,像水泡在手心里碎掉般的透亮。让我惊惶得手足无措。觉得自己的胸肋都会搁着她。她很虚弱,但依旧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头发漆黑,有淡淡的眉,眼睛极其明亮,总似浸润着眼泪。小脸如同莲花般皎洁。非常爱哭。笑起来亦使人忘掉了一切烦恼。
就是这样的小小宝贝。
哭了要冲奶粉给她喝,半夜还要起来换尿片。但她使我和莲安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来,是这样簇簇涌动着的温暖火焰,照亮了天地。
同室的产妇,每天都有大堆亲戚出入,热热闹闹。孩子轮换地被抱着,亲吻,抚摸。鲜花与礼物从不间断。莲安却冷清,只有我一个人来来去去。
若有多事的人问起父亲为何没有来,我与莲安均会不动声色,微笑着说,他有事出差。于是他们回应,真辛苦。自己一个人来生。怜悯就显露在脸上。
这世间许多享受世俗幸福的人,会觉得别人若与他们的生活有细微不同,便也是极大的罪孽。他们是一些活在自我小天地里的人,生老病死,一生即使盲亦也是圆满。我与莲安倒是无谓。只是恩和。恩和下地之后便没有男性的手来抚摸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