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剑奇僧录-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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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就把他这小主人拐带着逃了出来。
他们俩人一直这么闷闷地前行着,小苦儿几次开口逗晏衔枚说话,无奈他就是不搭腔,让精灵古怪的小苦儿也没了辙儿。天上光影暗暗、铅云沉沉,晏衔枚的脸上也是一副闷郁之色,加上四下里白茫茫地一片灰雪,更让小苦儿心中纳闷。一时四下里忽起了风,那鹅毛大雪又纷纷下了起来,把小苦儿冷得一缩脖子。他正在想着怎么着逗他少爷高兴,还不觉查,座下的马鼻子里却先是咻咻地乱嗅,局促不安,透出丝莫名的慌乱来。接着任由晏衔枚与小苦儿怎么扬鞭催赶,那两头牲口的蹄子却只是在雪地里乱刨着,不肯往前迈。这么折腾了有一会儿,小苦儿口里正喃喃地骂着,晏衔枚忽把手向前一指,面色大变,叫道:“小苦儿,你看!”
小苦儿知他少爷一向少动颜色的,不由抬眼望去,只见前面不足二里远处,一片丈许高的白墙忽然直立起来,眼看着直向这边扑了过来。小苦儿大惊,仔细一看,才发觉那是一阵大风夹杂着一地积雪、打着旋儿,风舞雪、雪拥风,白墙似地堵了过来。饶那小苦儿机灵胆大,见到那白茫茫一片,也不由舌头打卷,说不出话来。
“白毛风!”主仆俩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可怕的三个字。他俩人一入辽东,就听说过这三个字了,那几乎是辽东苦寒之地最可怕的天气,陷进去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据说那风有时会卷成一个龙尾,被卷中的人会就那么被拨地而起,然后还不知要摔落在几百里外。晏衔枚急急一拨马头,叫了声:“小苦儿,快跑!”
小苦儿这时也改了罗皂的脾气,扭转马头就要飞奔。可他眼角一扫之下,忽然惊‘哦’了一声,叫道:“少爷,你看!”
晏衔枚一回头,顺小苦儿的眼看去,只见东首远远的有一里开外,隐隐有一匹黑马正放蹄疾奔,竟直卷向那白毛风刮来的去处!——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他不要命了吗?
他主仆二人眼力俱好,那边那马又黑得那个扎实,虽透着满天疾雪,一片白茫茫的阻滞,犹闪出一抹乌油油的黑色来。马上那人披了件大氅,那大氅正在风中飘荡。大氅的外面也是黑的,让人不由想起说相声的一句话:“你看那个黑——气死张飞!”这时那大氅随风后荡,露出内衬。那内衬在这风雪里飘出种今人一眼难忘的红来,那是满天冰雪、尘土暗污也掩不住的一丝黯黯的红色。因为黯、反而烈,一经烧灼入眼,便很难忘掉。马上的人身量极为壮伟,小苦儿已咋舌道:“好汉子,居然敢跟这贼老天干上了!”
他这里正说着,那刚才还距俩人二里有余的满天大风挟着的雪墙已飞快卷近,相距俩人已不足几百尺,耳朵里只听到那风千鸣万响,真是众马齐腾、沧海奔流也模拟不出的啸叫。小苦儿刚叫了一声不好,却见那边那一人一马好快,已卷奔入那一片雪立就的白墙。马上之人束发已断,一头乱发飞舞而起,他却忽然亢奋,振声啸叫起来,那啸声如老龙饮水、巨象原驰。虽是一天一地的风响,居然也没盖住了他的啸声去。连小苦儿与晏衔枚座下的马儿也闻声激励,似是有了直奔沙场的勇气。小苦儿一拍大腿:“好汉子!少爷,咱们——”
晏衔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也见猎心喜,学着样也要往那雪墙里奔。只见小苦儿一缩脖子,嘶声道:“快逃呀……!”
说着,他已飞骑而跑,经过这晏衔枚身边,手里鞭子犹不忙狠狠地向他少爷跨下的马屁股上就猛抽了一下。两个人一时狂奔而去。那风卷积雪就在后面奔江倒海似地追着。那风不时转向,小苦儿和主人两个早已没功夫辩别方向,只有顺着风狂奔不止。足足跑了一顿饭工夫,身后风鸣渐远,偏了个方向向左首吹过去了。小苦儿才猛一抹汗,回头一看,一向凝定自持的少爷也早跑歪了帽子,一头一脸全是刚出的汗,那汗才一出来,不一时就被冻成了冰珠,结在晏衔枚的脸上,模样煞是滑稽。小苦儿看着看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晏衔枚也一改郁闷,先怔怔地看了小苦儿了一眼,接着也笑了起来——想来小苦儿也是和他一般的狼狈模样。晏衔枚嬉戏心起,忽一抬腿,一脚就把小苦儿下扫到了马下面去。小苦儿应声落地,手下却不慢,还来得及一拖他少爷的腿,晏衔枚登时也被他拖到了马下。两个少年人并不住手,撒着欢地在雪野里相互抱着,厮打嬉闹,争着要把对方压在身子底,似乎只有这力搏接触才可以把刚才头一次面对的生死大难抛干忘净。直有好一刻,两人鼻里都急吼连连、喘不过气了,才同时一放手,就这么倒在雪野上,仰头看那云压压的天。半晌,小苦儿笑道:“小晏儿,咱们怎么没被那风吞了去?”
晏衔枚也喘声笑道:“真是不出门不知天海之大,原来亡命而奔的感觉这么好!奶奶的,能活着的感觉可真好!”
这可能还是他有生以来说的头一次说脏话,小苦儿都愣了,怔怔看他一会,大笑起来,指着晏衔枚道:“小晏儿,你说脏话了!你七叔公听到,怕不要用拐棍抽你的屁股!”
晏衔枚一愕,也有些不好意思,忍笑正容道:“你更没规矩了——你还敢告状,刚才居然叫我小晏儿……那是你叫的吗?要叫‘少爷’!”
小苦儿笑推他一把,拉长声揶揄道:“好……,少——爷——!”
一时两个人笑嘻嘻把彼此看着,虽然外面天寒地冻,可心里却隔不住那一点温暖。半晌,晏衔枚笑道:“好冷,苦儿,咱们快找个背风的地儿歇歇。”
俩人找了好半晌才找了个背风的山旮旯坐下了,嚼了口身边带的冷肉,正待喘一口气,找点火烤,然后再细辨方向,好找个镇子歇宿。忽然背后那陡坡不过处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嘶哑,若明若灭,只听那声摇摇曳曳地在唱:“……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苦儿一愣,与晏衔枚对视一眼:怎么,这附近原来就有个村子?可找到歇脚的地方了!——这么个大雪天,倒是哪家吵夜的孩子居然吵得这么厉害,让家里大人不顾天气就出来喊魂来了?
然后只听那嗓子渐渐近了些,接下来又唱:“……水返宅、土归壑,小苦儿不要再躲藏。血雨腥风即时起,莫使家人倚门望!”
只见小苦儿的脸色登时一白。晏衔枚不由好奇,冲小苦儿笑道:“苦儿,原来这里也有个叫小苦儿的。嘿嘿,还是个吵夜郎!你小时只怕也是个吵夜郎吧?这孩子,长大了怕不跟你一样语多话痨?”
却见小苦儿的脸色猛地大变,几近发白。晏衔枚才要开声,小苦儿忽向他身前一靠,一把就掩住了他的口,嘘声道:“小晏儿,别出声!”
晏衔枚登时怔住。那歌声犹在唱着,徘徊不去。晏衔枚只觉一向胆大妄为的小苦儿这时身子也缩成一团,微微发抖。
忽然,左右首两方也同时有歌声飘起,唱得是一个词儿,听起来,合先起的那声音在一处,唱歌的似是两男一女,声音俱老:“……水返宅,土归壑,小苦儿不要再躲藏。血雨腥风即时起,莫使家人倚门望……”
晏衔枚一脸疑惑之色,怔怔地看着小苦儿。只听小苦儿苦着脸低声道:“他们是来找我的。”
晏衔枚一愕,小苦儿跟他已跟了三年,说起来、他与小苦儿的结缘倒真真出奇——三年以前,他在济南府的绿杨街口头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只觉得他嬉皮笑脸,五官生动,一双眉毛更是生得好生别致——竟似反拧着似的。那一张小脸,虽脏兮兮的,黄黄瘦瘦,偏有一种千百人也不及的精灵模样。晏衔枚一向自矜得很,少有同年玩伴,一见这孩子不知怎么就觉得出不出的投缘。他刚好正撞见到小苦儿在被人欺负——他赌钱做弊,被人抓着了,正要吊起来打。他一时仗义心起,把小苦儿从那帮青皮们手里救了下来。小苦儿笑嘻嘻地说感恩,死活要跟他进晏府给他做僮仆。晏衔枚本不答应,可他和小苦儿一见之下,就觉得这人和自己说不出的投缘。他倒不想凭白欺负人家,可小苦儿一口咬定要做他的僮子,晏衔枚虽一向淡定,少有受人摆布的时候,但也拗不过他,加上也要给家里人一个说法:平白招个孩子进府,总不能说是结拜的兄弟吧?便只有从了他。
小苦儿进府后,虽不合规矩处甚多,但占着是晏衔枚贴身僮儿的便宜,加上晏衔枚在家里毕竟广得人缘,别人倒不好怎么责怪他。他俩人虽名为主仆,实为兄弟,小苦儿对他的体贴照顾,晏衔枚口里虽不说,心里也知感激。可感情虽好,只要一问及小苦儿的出身来历,小苦儿就会极难得的缩口不言,为此还红过一次眼圈。晏衔枚也就不想逼他,从此再没问过了。如今——在这么个辽东苦寒之地,怎么会有人找上他了?他究竟又有什么身世之秘?
晏衔枚轻轻搬开小苦儿掩在他口边的手,低声问:“怎么,是你的仇家?”
小苦儿怔怔的,似不知怎么答,半晌才点点头。
晏衔枚脸色便一怒。他是世家公子,平时不轻动喜怒的。可这一怒,虽年纪小小,却自有他的一种凛然气慨。只听他嘿声道:“小苦儿,你别怕。我姓晏的虽不爱武,可要真有人欺负你,我这十几年练的工夫可也不是吃素的。”
小苦儿怔怔地望着这个发怒中的小晏儿——晏衔枚虽出身武林世家,但生性厌武。晏家这些年虽家道中落,但祖传的‘列国剑’在他刚刚十六岁时可就传到了他的手上了。那‘列国剑’可是晏门的镇家之宝,功夫不到的话,哪怕他是晏府当代唯一正派玄孙,也不会那么郑重地交到他手里。而晏世一门的声名,只怕江湖之内,还少有人不知。小苦儿与他相处三年,真还没听他动过怒。
晏衔枚一向凝定,虽修为有成,那一手剑法,却从未曾发硎初试。小苦儿心中感激,轻握了下晏衔枚的手,轻轻道:“谢了,小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