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传奇-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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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我瞧也是难事一桩。”说到此处,又是黯然一叹,“若是依着我素来的脾气,是不肯轻易求人的。只是我这中毒之后的残躯也不知还能不能护着你撑到热河!”妙荷一惊:“怎么,那柔丝针的毒性还是未解么?”海青霜挥了一把汗,轻轻笑道:“不是柔丝针!是跟曹怜花对掌时中的天下奇毒'草间露'!那时我身陷重围,无暇疗毒,一番激战后虽逃离了狱神庙,却终究是晚了一步,那毒性……业已渗入了脏腑。”妙荷心内一凉,这时才知他为何昨晚要说“时日不多”的话,她的心象是被一根坚硬的巨木击中,霎时支离破碎了。急从车帘后探身出来,正望见海青霜山岳一般挺拔的背影,她的樱唇动了动,终究只凄郁地吐出两个字来:“青霜!”蓦觉脸颊一湿,一股苦涩的咸已滑进了唇内。
他才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仍是挂着一丝爽朗的笑意。“妙荷,大丈夫死则死矣,有何惧哉?这一次见了我想见的人,说了我想说的话,那也是一番快事了。我常想,人生在世,总是苦多乐少,但能为天下苍生做几件快意之事,那也不枉此生了。”妙荷眼见他直到此时仍不减分毫慷慨本色,更觉眼眶一阵模糊。无限怅惘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片柔柔的怜爱,道:“那你还是歇着,我来赶车!”不由分说,就去夺那马鞭。海青霜却不让,只道:“我这也是练功,赶车舒展筋骨,真气提起来,便能裹住毒性,或许还能再撑得两三日!”又笑道:“你若闲着无事,不如先将那幅《霜荷》刺好了吧,呵呵,死前瞧一眼霜荷并秀,那才快意!”她才应声缩回帘内,展开那幅将成的《霜荷》,心中又是一紧:“霜重的时候便没有了荷花,难道世间的霜、荷真就无缘?”拈起银针还未刺下,那泪珠已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个只能再撑两三日的男人,一个只会拈针刺绣的柔弱女子,迎着昏黄的旭日,奔波在亡命的路上。
海青霜说,柳畅走时已经设法引开了千秋阁的追兵,但以千秋阁的手段,最迟今晚就会追到。两个人丝毫不敢耽搁,在车上匆匆填了口干粮,便急急赶路。那大青骡跑起来卖力,路也顺畅,所幸一路上果然没有遇上千秋阁的追兵,黄昏时分就到了老龙坡。
这地方只是洼在群山脚下的一个小小村落,疏疏落落的几十户人家,一色顶着茅草的坍旧瓦房,门前都堆着稻柴。已近黄昏,用过炊的小村中静得很,只一两点炊烟悠然飘着,给背后的大山衬着,显得有气无力的。妙荷嗅着山野间飘来的野花气息,听着那一声声懒散的鸡鸣,忍不住叹道:“这小山村虽然荒僻,却宁静得可爱,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不知那任堂主在这里做什么,耕地砍柴么?”海青霜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也不知!柳畅说,他上次路过这里,见有个汉子在此说书,那样子依稀就是任孤虹!”妙荷一愕:“说书?”海青霜黯然举首,望着远处一棵大柳树,苦笑道:“说书的是不是任孤虹,咱们这就知晓了。”妙荷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瞧见了聚拢在那老柳下的一群人。
那浓浓的是一株枝叶蔓披的老柳,那静静的是一群衣衫破旧的山农,那说书的却是一个神色落拓的中年文士。野山,荒村,古柳,山农,给夕阳闲淡的光点染着,忽然让妙荷生出一丝恍忽来,真想将眼前的一幅恬然的景色描下来,刺到绣上。
两人走到近前,却见那中年文士身子虽瘦,骨架却大,一身浅灰的破袍子给汗水浸出一圈一圈的斑黄。瞧那张脸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但额头上三道皱纹深深的,似是满藏着无尽的苦难,再配上乱糟糟的胡须,显得说不出的颓唐潦倒。最奇的是这文士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竟是个瞎子。妙荷望着那空洞茫然的眼神,忍不住转过头来:“咱弄错了,这人……竟是个盲人!”“不错,就是他,咱们的明镜堂主任孤虹!”海青霜的声音竟也有些发颤,一双灼灼的眸子紧盯着那说书先生,似是要努力在这瘦、苦、迟缓的身上搜寻出点滴往昔岁月的影子来。妙荷心内一阵收紧,有谁会想到,威震天下的明镜堂主任孤虹竟成了荒庄古柳下的一个负鼓盲翁!
却听那先生已经开口念道:“诸位看官,有诗为证:豫让酬恩岁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这一首咏史诗中所说的国士,正是咱这部《十三无恨剑侠图》中的第四位,春秋末年晋国的豪杰之士豫让。上回书咱说到此人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自装疯魔,行乞于市,只为了要为自家主人智伯报仇,誓将这赵襄子的玉殿金门,都变作折碑断冢!”猛然挥手,将一块醒木在面前那瘸腿桌案上重重一拍,立时引得众人伸颈瞠目,老柳树前,鸦雀无声。
海、关二人听得他这定场诗念得字正腔圆,不由对望一眼,心下都来了些兴致。妙荷道:“无恨剑侠图,没听过这部书呀?”海青霜低声道:“不知他这'无恨'二字又作何解?咱不妨先听下去!”“那桥上本是人来人往的,蓦地里鼓声敲得震天价响,马挂銮铃之声哗啦啦地响作一片,一队开道快马业已到了,先将一众闲人赶得鸭飞狗跳一般。那豫让伏在桥下,将眼睛悄悄瞟上去。正窥得一团伞盖彩云一般飘来,这是九龙伞、八骠伞、七星伞……五十四伞盖之后,又是三十六宝扇,寿字扇、飞龙扇、飞凤扇、飞虎扇、飞豹扇……”一通“摆砌末”(评书术语,讲述故事场景所用)居然说得干净利索,十足一个飘零江湖的说书艺人,真让海青霜有些疑惑这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明镜堂主?
“这三十六宝扇、七十二大纛旗之后,才是赵襄子的黄罗伞盖到了!豫让见了仇人,不由得白眼珠起了红线血灌瞳仁,他背后那把长剑受了主人心内杀气的鼓荡,竟在匣内嗡嗡作响!想起主人惨死后尸骸暴天、头骨为杯的事,豫让兀自愤愤不平,这时候满腹之中,只一个'冤'字!”他说这“冤”字时,摇首晃肩,音调拖得极长,似是低唱,更似长哭。
妙荷听过一出叫“豫让吞炭”的戏,知道豫让是晋国六卿之一智伯的家臣。为了给死于赵襄子之手的主人智伯报仇,豫让漆身改容,吞炭变声,伏于桥下,行刺赵襄子,却终究失手为赵襄子所擒。赵襄子赏识他是个义士,要收为己用。豫让却“宁可睁眼舒头伏剑锋,不肯躬身叉手降麾下”,最后请赵襄子脱下衣服,剑锉其衣,以示报仇,随即自刎以谢故主智伯的知遇之恩。
听这戏是很小时候的事了,但妙荷至今记得那唱豫让的角儿一边拔剑斩衣,一边奋袂长歌的狂荡样子。那时她还觉得这豫让的所作所为有些癫狂难解,这时听得那说书先生这似问苍天、似哭黄土的一个“冤”字,不由想起了老爹临走前投给自己的那一个黯淡笑影,立时意有所会,胸口蓦然一沸。
那先生说得兴起,口齿愈发顺畅,接下来的故事说得和妙荷幼时所看的那出戏一样,豫让刺赵,却为赵襄子认出,许以富贵荣华,仍不能打动这位义士,稍有不同的便是这先生口中的豫让武艺精强,一直是苦战不屈。妙荷听他说得抑扬顿挫,或赞或叹,一番热闹说得张驰有度,不觉心血渐热,只觉这听书竟远胜幼时的看戏。
便在此时,身旁的海青霜轻轻拉了她一把,妙荷一惊抬眸,才瞧见四五个穿绸衫的汉子晃着身子悄悄挨了过来,瞧那打扮显非此地村民,她的秀眉一紧:“是千秋阁的人?”海青霜神色丝毫不变,轻声道:“都是些小伙计,静观其变!”四周的村民正听得入神,浑没料到这几个目光闪闪的汉子已悄悄围拢了过来。
那先生双目一片茫然,说得意兴正浓:“……豫让料得不胜,又听得那赵襄子邀买人心的话,不由得怒发冲冠,忍不住破口大骂:'狗贼,闭了你的鸟嘴!豫让响当当的汉子,却不是贪图富贵之人!宁死在乱刀之下,也不在故主仇人跟前效力!'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恶虎不敌群狼,他这一喊,招式乱了,立时给几把刀搠进了身子。那赵襄子也恼他言语歹毒,挥手叫手下只顾乱砍,可怜一代国士,眨眼之间便中了十几刀!”说到这里,眉目耸动,悲愤之情溢于言表,猛然将醒木在案子上重重一拍,老柳树前又是一静。连那新来的几个千秋阁伙计都觉得新鲜,凝神细听。
“猛听得豫让大吼一声,这一吼惊天动地,震得那天上疏剌剌的风儿扑地一静,身边冷飕飕的刀儿扑地一顿,桥下哗啦啦的水儿扑地一停!说时迟那时快,豫让早将那剑脱手飞出,那赵襄子正自得意,怎料得这一剑半空中飞来,疾光掣电也似,立时给那剑当胸直刺了一个透明窟窿,才叫得半声,三魂七魄早上了天。豫让飞剑斩了仇人,身上也中了数十刀,却大笑三声,无憾而死。人虽死了,身子兀自挺立不倒!后人有诗赞曰:丹心不求史留痕,铁血何畏刀临身。佯狂吞炭报故主,天下谁知豫让心。”妙荷听他不讲豫让受缚、斩衣自刎的老路,竟是旁出机杼,让豫让飞剑斩了仇人,不由咦了一声,转眸望着海青霜笑道:“原来是这么个'无恨',这先生大胆得可以,竟将青史上的事随心而改。”海青霜也落寞地一笑:“这么着可也是大快人心,这法子也只有任孤虹想得出!'天下谁知豫让心',这天下又有几人知道任孤虹的心!”那先生说罢了一段书,几个意犹未尽的村民便将铜钱丢到他案前一只破碗里。叮叮咚咚的几点可怜疏落的响声中,那先生还是频频拱手作揖。老柳树前却忽然响起一声冷笑:“什么鸟书,胡编乱造,当爷们都是傻子么?”一个穿绸衫的骂着抢上,飞脚踢去,将那瘸腿桌案踢得四分五裂,那只破碗也落在地上,呛啷啷地跌得粉碎。那先生哎唷一声,蹲下身去,去摸那几个乱滚的铜子,却给几个千秋阁的伙计如狼似虎地扑上,按住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