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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亚热带的忧郁-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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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习惯和人隔着距离,人际之间,尽是一些拼拼凑凑的关系,她讨厌那种琐碎的侵入。

“你真的不打算跟杨老师道歉吗?”陈明珠换个口吻,如同沈亚当那般替她忧心的表情。“如果她真的告到训导处那边,找家长记过什么的,你爸妈知道了那该怎么办?”

那也无所谓,她父母早就死了。

“不怎么样,看他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她从不对别人提起她的身世处境,提了只会引来两种情形:同情或嫌弃,那都是她不需要的。

整个午后就在阳光的挪移中倾斜到黄昏。申时末酉时初,空气中的热是会黏人窒息的黏腻。钟一响,她不等沈亚当再有寻她的机会,草草收拾好书包就离开。

街道如常的车水马龙,十字路口人群挤拥,来往的表情都带着煎煮的油热。她站在路口,呆了好一会,打不定主意要往哪个方向。黏闷的空气中蠢动的心浮气躁,恰似她此刻的心情,她在课堂中发愣,和这浮躁不无关系。

她四处漫望,决定往绿灯亮的方向一直走下去,顺便整理她的思绪。

杜家说要见她。他,路,是这么说的,丢得轻轻飘飘,几乎没有重量的一句话。

她猜不透路心里怎么想。

捱到了这时候才说想见她,算什么?十几年的距离,她和杜家之间有的只是空白生疏。他们从来没有承认过她,她也从未承认过他们。到现在,偏又开口说要见她,算什么?

不知道路心里怎么想。他逐渐对她隐藏他的情绪,不让她探知他的情感,甚至回避她的视线,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她转个方向,迎着落日走去。阳光倾斜漫洒,隔着烟尘落成一层薄薄的雾,整座城市漫掩在灰朴中。她对杜家的印象,便就像在薄雾中浮浮翳翳的大厦远眺的轮廓,处在一种被吞没的危弱边缘。

关于她和杜家的牵连,她只知道她母亲和杜家长男相恋,因为双方家长反对偕私奔而后车祸丧生;以及五岁时一个模糊的记忆,模糊得她就要忘记,偏偏又被撩起。

不管如何,一切还是要由她自己决定。她并无意去揭开那个尘封,却无法不想。不管最后她决定如何,见或不见,都已经在她心里搅起了涟漪。

世界便是这样开始的。

※※※※

第二章

生活中有许多恼人的细节和烦人的程序,不是像电影电视剧集那样,美美朦胧的镜头一略就能带过。上学校受教育就是;还有,比如剔牙。

这两天,杜夏娃干脆旷课,穿着制服在街头游荡,无所事事,从早到晚。

人们害怕孤单,可她从来不需人陪伴。生命的本质,本来就是如此的无所事事和孤单。只是,生命为什么存在?她想,如果可以选择,绝大部分的雌性生物一定不会肯要生殖这回事,那让她们活着或存在,像只是为了提供一个延续物种的理由而已。

而她的父母,当年又以什么样的心情生下她的呢?尽管是受到强烈反对不被祝福的爱情,他们还是坚持他们的选择。

然而,爱情为什么会发生?

只有人类会害怕孤单,偏偏生命本质注定是孤单。是否爱情为了弥补生命孤单本质的缺憾才会发生,让孤单的灵魂找到一个伴?所以,不管神圣庄严或猥亵堕落,爱情自有它的纯粹性?有各种各样的角落?爱情本身没有任何意识型态,是人们自己为它附加上种种限制图框?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父母的相恋会受两方家庭抵死的反对。事情是否藏有真相,路始终对她的疑问沉默以对。这一切就像一片雾,她在雾中迷路。

她吐口气,下意识抬头看看天空。夏天的风如气态的浪,吹得慵懒。天空那种蓝,像抹了油彩般的黏手,转个方向滴下,滴成了内衣里的一身汗。她加快脚步,转进巷子。家门口站一个陌生的男子,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

“你有事吗?”她看看陌生男子。

他身材高且挺,肤色略白,有着北陆男子的冷峻清美。抿着嘴的表情显得冷漠,不喜欢人靠近的那种,和路有着相似的气质。因为这缘故,她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请问这里是路公馆吗?”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的注视有任何的不安,从容回视她的目光。声音略沉,不像路般带有冷冽。

她点头。他跟着注视她说:“我叫杜日安,是来找路先生的。”

杜?会是杜家的人?杜夏娃眼神飞快闪过一抹怀疑。转身打开门,回头递个眼神,便自顾走进去。

“你等等。”她将杜日安丢在客厅。

这个时间,路多半在工作室。工作室四面都有窗子,邻近后院的整墙都是透明玻璃,落地窗可以直接出入。她常从院子里,隔着那道透明玻璃墙注视在墙内的路。

她从门廊经过,在工作室门口略停下脚步。路背对着门廊,专心在画布。室中央放着一具披着纯白绢布的长沙发,长头发的模特儿一丝不挂地半躺在上头。光影在她身上挪移,交织出一个阴晦不定的奇特画面,与一身黑裳的路,虚实相对,互成一个连锁的空间。

她插不进那个连锁。专注于工作中的路,离她很遥远。她安静不出声,目光在他暗底的身影流连。人都有一些潜在的颜色,像极光之为极地而生,是独特的。

路总是穿着一身黑。黑,那是所有色彩的底蕴,神秘而不让人靠近。而长沙发上那半躺着的、坚实富弹性、麦金艳亮洋溢少女般气息的胴体,如是所有青春的聚现。

模特儿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可成形在路的画布上更年轻,十六岁,最多。工作室墙上挂着的、四下摆放的,都是这样的天使——天使一号、天使二号、三号、四号……,路的每张画都命名为“天使”。

路的“天使”从来不会超过十六岁,永恒的十六岁,就像他房间挂的那幅画——

她悄悄退开。经过路的卧室,房门半掩着,她伸出手,想推开房门,迟疑了一会,才轻轻一推,缓步进去。

迎面的墙上,一个背对着镜头的少女,略略侧着脸,全身赤裸地,站在雨中,四周是荒芜。斜侧的神情带抹若隐的笑,嗅不出那种关于性的暧昧与淫惑的危险气味,而流露着一种对爱情无识、对世事无知的、创世最初的纯洁。雨从四面八方吹向她,不规则地,又直下又斜落,下得仿佛世界起了斑驳,要将那个世界撕裂。

整个构图非常简单,用色却晦暗朦胧;少女的身影在无声的雨中仿佛时会消失似的。角落斜出一个黯淡的影子,恰如一只挽留的手,看得出挣扎。题款为“爱天使”。

这一幅,便是外头所有复制天使的原型。而她,从来不曾置身于那些天使当中。那是她又怕又渴望的。面对镜中赤裸的自己,她还是无法完全坦然,无法面对生命最原始亦最隐晦的真相。她和画中那个对爱情无识的天使是不一样的,她的身体带着对感情的意识。是的,她的身体住着感情的灵魂,她无法隐藏。

“怎么了?”路不知何时进来,低声在问。

她转身过去,轻轻摇头,并没有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工作完成了?”她抬起头,路果然正看着她。她有时会像这样怔怔看着她,像看墙上的少女一般地看着她,仿佛也是另外一个人。

路摇头,好象不是很顺利。目光交换,他先避开了,走到衣橱前,随手抽出一件衬衫换上。

她立在原处,随着他的回避而沉默。

他们的关系一直是亲近的,他会搂她抱她亲吻她,但渐渐在这些亲密中却多了一份回避。正确地说,从他知道她月事来临、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意识到她终究不过是个庸碌平凡的女人,而不是什么天使,一种难以名状、却能敏感察觉的奇怪气氛,就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她的态度不变,他的感情却时有回避,便在这样视线不相触的回避里,慢慢,沉默遂也成了她身体的一种语言。

她明白他的顾虑。他们之间存在的不只是年龄的问题,还有文明道德意识形态所裂出的鸿沟。文明的规范如同一把锁,牢牢将他们锁在伦常纲纪的监牢里头。

“路——”她出声喊他。她其实不惯他们之间的沉默。

路回头,双眼映着黑暗的底色。杜夏娃慢慢一步一步靠近他,仰脸问:

“你讨厌我吗?”

路执着的是无性无属的天使,随着身体的成长,她却越来越像女人,越来越有女人的味道。她并不希望成为女人的。所谓的女人味,不过是一种发情的味道,应付交配的需要。而青春在正当繁盛的同时,即已存在着枯萎的必然。成为女人后,她就会开始变老。

可是路总也不显老。四十二岁的他,如同墙上那少女永恒的十六岁般,青春永远的定格。

“怎么会。”路迟疑一下,伸出手轻轻拥住她。“你是我的天使。”

他又这么说了。他也察觉到她的不安了吗?

“拜托你不要躲着我。”她反手抱住他,脸庞依偎在他胸膛。

她不是天使,不能成为路执着的天使,那么她只要活到二十岁就好。美丽的人一直活到年老色衰是种耻辱,她的一生定格在这里就好。

“我并不是在躲着你,夏娃,你应该知道才对。”

“那么,你为什么不再像以前一样?”她希望他像从前两人一起生活那般亲近她,毫无芥蒂,没有任何因某种意识而刻意的回避隔阂。

“我对你的态度和想法并没有改变,可是——”语气一顿,恰是一种犹豫,说不出口的话搁浅在心头,挣扎不断。他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摇摇头,像在否定他自己的感情,表情有一种违逆的、得不到救赎的苦痛忧郁。“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天使。”

杜夏娃却摇头,指着墙上的少女。“那么,她呢?”

肉体最终会衰亡老灭,青春遂在不同的躯壳上不断的重生反复。但墙上的少女却与时间同在,成为永恒,也成为路心中的永恒。

路脸色微变,沉默下来。总是这样。她是谁?她如今在何处?路惯以沉默相对。杜夏娃不再追问,想及客厅中等候的杜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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