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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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低垂著头,凝视著炉火,默然不语。似乎对自己的胖瘦问题并不关心,事实上,我不觉得她对任何事情关心,她好像永远是个旁观者,而不是个局中人。在水一方2/49
“我看,心珮,你安排小双去休息吧,这些天来,也真够她受了!”爸爸说:“今天又坐了一天火车,她才十几岁,别熬出病来才好!”
于是,家里又一阵忙碌,我、妈妈、奶奶、诗晴,忙成一团,给她铺床,给她迭被,给她找枕头床单,又帮她开箱子、挂衣服、拿睡衣、找浴巾………我们忙得团团转,她却始终呆呆的坐在客厅里,等我把一切布置就绪,到客厅去找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正扬著脸儿,专心的注视著我家客厅里的那架钢琴,好像那钢琴是件很希奇的东西,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东西似的。“你家有钢琴。”她简短的说,这是她来我家说的第二句话。“是的,”我说,高兴她肯开口,就迫不及待的要告诉她许多话了。“是我哥哥的,我家虽然没有钱,但是,爸爸和妈妈总是想尽办法培植我们的兴趣,哥哥呢,尤其不同,他………唉!”我叹了口气,及时咽下了要说的话。“将来你就会懂了。走吧!去洗澡睡觉去!”
她没有多问,也不再开口,只是顺从的站起身来,跟我去浴室。我们的房子还是日式建筑翻修的,榻榻米改成地板,纸门改成墙壁,浴室只有一间,而且很狭小,必须全家轮流用。她洗好澡,我带她进了我的卧室,安排她在下铺上睡好,一面笑著告诉她:“我本来和姐姐睡一间,分睡上下铺,后来姐姐有了男朋友,嫌我在旁边妨碍谈话,总是把我赶到屋子外面去。于是爸爸把屋子翻修了,加了一间卧室给姐姐,让他们好谈情说爱,你瞧,咱们家有多开明!”
小双躺在床上,睁著一对大大的眼睛望著我,仿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忽然觉得一阵扫兴,她是个冷淡的小怪物,她不会成为朱家的一分子,她浑身没有丝毫的热气!我摇摇头,说了声:“好了,你睡吧!”我溜出房间,走到客厅去,爸爸和妈妈正在里面谈话,我刚好听到爸爸在说:“………这孩子也真奇怪,从她父亲开吊、出殡、下葬,她自始至终就没掉过一滴眼泪,我从没看过如此倔强的女孩子!”“我担心………”妈妈在说:“她是个硬心肠的孩子,你瞧,她对我们连称呼都没有喊一句!”
“得了!”奶奶嚷著说:“十七、八岁的孩子,没爹没娘的,够可怜了,别对人家要求太高吧,她还小著呢!”
那夜,我们没有再谈什么,爸爸太累了,诗尧犯了牛脾气,躲在卧房不出来,李谦走了之后,诗晴也睡了。我还在奶奶房里赖了半晌,才回卧室来睡觉。我蹑手蹑脚的走进房间,看到小双已经阖著眼睛睡著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显得那张脸特别白,小下巴瘦得尖尖的,看起来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我想到我们家,父母兄妹,祖母孙儿,一团和气。竟从不知世上也有像小双这样的女孩子。一时之间,对她的“冷淡”也忘记了,我悄悄的走过去,把棉被轻轻的拉上来,盖好她露在被外的肩头,我的手无意的触到她的面颊,好冷!我爬上上铺,把我床上的毛毯抽了一床下来,再轻悄的盖在她的棉被上,然后我爬上床去,钻进被窝睡了。
夜半,我忽然惊醒了过来,感到床架子在轻微的颤动,恍惚中,我以为在地震,接著,我就听到一阵隐忍的、颤栗的、遏抑的啜泣声。顿时间,我醒了!我听到小双那阻滞的抽噎,她显然在尽全力克制自己,以至于床架都震动起来。立刻,我不假思索的爬起床来,溜到床下面,我毫不考虑的就钻进了小双的棉被,把她紧拥在我的胸前,我热烈的说:
“小双,你哭吧!你哭吧!你要哭就尽情的哭吧!”
她立刻用她瘦瘦的胳膊抱紧了我,把头紧埋在我胸前痛哭了起来。她的热泪浸透了我的睡衣,她带泪的声音在我胸前哽塞的响著:“你………你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无法回答,只是更紧的搂著她,因为我眼里也涌上了泪水。呵,杜小双!我那时就知道,她是多么热情,多么倔强,又多么善良的女孩子!可是,我却不知道,在她未来的道路上,命运还安排了些什么!在水一方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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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们就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彼此拥抱著。我记得我一直拍抚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喃喃劝慰。在家里,我是三兄妹中最小的,再加上奶奶又宠我,自然而然养成一副爱撒娇撒赖的习惯。而这夜,第一次我发现我成了“姐姐”,有个如此柔弱,如此孤独,如此贫乏的小女孩在依赖我,在等著我怜惜和宠爱,我就来不及的想发挥我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女性的本能了。小双一直在哭,只是,她的哭泣逐渐由激动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然后,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把头紧紧的依偎著我,阖著眼睑,就这样睡著了,睫毛上还闪著泪光。我不敢移动,怕惊醒了她,于是,我也不知不觉的睡著了。我这一觉睡得好沉,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帘早已被晓色染得透明,屋檐下的雨声淅沥和著客厅里的琴声叮咚。我怀里的小双已经不知去向,而我身上的棉被却盖得十分严密。翻身下床,我一眼看到床边的椅子上,整齐的摺迭著我昨夜胡乱抛在地板上的衣服。一阵奇异的感觉穿透我的神经,还说要“照顾”人呢,第一天就被人“照顾”了。穿衣起床,我才发现我屋里已略有变动,书桌上整齐清爽,一尘不染,书架上那些零乱的书已码好了,连上铺的棉被,都已铺得平平整整。我下意识的耸了耸肩膀,这下好了,有了小双,奶奶不会再骂我把屋子弄得像狗窝了。我四面环视,小双不在屋里。推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客厅里,诗尧正在弹著他常练的那支“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钢琴协奏曲”。我往客厅走去,想提醒诗尧去电视公司上班时帮我带几张现场节目的入场券,隔壁张妈妈和我提了几十次了。可是,我的脚才跨进客厅,就忙不迭的收了回来,客厅里,一幅奇异的景象震动了我,我隐在门边,呆呆的望著屋里,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是的,琴声在响著,但是,坐在钢琴前面的,不是诗尧,而是小双,她的手指熟练的在琴键上滑动,带出了一连串流动的音符。在钢琴旁边的一张椅子里,诗尧坐在那儿,正目不转睛的看著小双。小双穿著一件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披著一头整齐的长发,只在鬓边插了一朵毛线钩的小白花。随著她手指的蠕动,她的头和肩也微微晃动著,于是,那朵小白花也在她鬓边轻颤。昨夜,在灯光下,或者我并没有完全领略小双的气质,如今,在日光下,她那张干干净净、白白细细的脸庞,真像前年戴伯伯从英国带来的细磁塑像。太细致了,太雅洁了,你会怀疑她不是真的。她那纤细修长的手指,那样不假思索的掠过琴键,仿佛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一个穷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竟会弹一手好钢琴,看样子,我对我这位新朋友——杜小双,还没有开始了解呢!
一曲既终,小双住了手,抬起眼睛来,徵询的望著诗尧。诗尧,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这时,正用一种古古怪怪的神情望著小双,好半晌,他才开了口:
“学了多久的琴?”“不记得了。”小双轻声回答:“似乎是从有记忆就开始。爸爸教了一辈子的音乐,他对我说,他不会有财产留给我,唯一能留给我的,是音乐。所以,自幼我学琴,学得比爸爸任何一个学生用功,也比任何一个学生苦。家里没有钢琴,我要利用爸爸学校的钢琴,缴不起租琴费用,我常常在夜里十二点以后,到大礼堂里去练琴。”
诗尧瞪著她。“那么,你应该练琴练得很熟了?”
“我是下过苦功的。”“好的,”诗尧点点头:“那么,你是考我了?”
小双的面颊上蓦然涌上一片红潮,她的睫毛垂了下去。遮盖了她那对黑黑的眼珠,她用小小的白牙齿咬了咬嘴唇,低语著说:“我听说琴是你的。”“于是,”诗尧用重浊的鼻音说,他的语气是颇不友善的。“你立刻就想试试,像我这样的残废,到底对音乐了解多少!”
小双迅速的抬起头来了,红潮从她的面颊上退去,那面颊就倏然间变得好白好白,她的眼睛毫不畏缩的,大睁著,直视著诗尧,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你是残废吗?”诗尧的脸涨红了,愤怒明写在他的眼睛里。
“别说你没注意到!”他低吼著说。
我在门边动了一下身子,一阵惊惶的情绪抓住了我,杜小双,她还完全没有进入情况,她还是个陌生人,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个哥哥!朱诗尧莫测高深,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就是朱诗尧!当他额上的青筋暴露,当他的脸色发红,当他的眼睛冒火,他就从一个静止的死火山变成一个易爆炸的活火山了。我正想挺身而出,给我的新朋友解围,却听到小双用坚定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说了一句:
“跛脚并不算残废,你难道没见过瞎子、哑巴、侏儒,或白痴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要命!在我们家,“跛脚”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忌讳,从奶奶到我,谁也不敢提这两个字,没料到这个瘦瘦小小的杜小双,才走进我们朱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这样毫不顾忌的直说了出来。我惊慌之余,还来不及作任何挽救,就听到诗尧狂怒的大叫了起来:
“闭嘴!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骄傲的东西!如果你对于别人的缺憾毫无顾忌,那么,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也就是命中注定的了!”杜小双被打倒了,她直直的坐在钢琴前面,眼睛直勾勾的注视著面前的琴键,嘴唇毫无血色,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再按捺不住,直冲了出去,我叫著说:
“哥哥!”同时间,奶奶也闻声而至,她挪动著她那胖胖的身子,像个航空母舰般冲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