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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胭脂-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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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球,你三个问题便问尽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瘾。”他恳求。

“这是什么话!”我生气。

“我去求我父亲说。”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个孩子十八岁了?”

“真的。”我说。

他摇摇头嘘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开着车。

这个花花公子对我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么年轻带着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侧过面孔,顾左右而言他,我早说过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说:“关太太开心得很,为这件事我真得谢谢你。”

“之俊,你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我做人第一次这么鬼祟似的,不敢看关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亲说你一直自力更生,现在更做起老板来,听说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关太太发觉我们一道吃咖啡,你猜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而且他说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谨,并没有男朋友。”

我一直与他牛头不搭马嘴:“我是不是已经介入三角关系?”

他拿我没法,“你母亲长得很美,我看过她以前的照片。”

我终于有了共鸣,“是的。”

“跟你一个印子,”叶世球说,“父亲给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没想到那时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来,“那时不知有没有电灯?”

“她是那么时髦,现在还一样?”

“一样,无论在什么兵荒马乱的时刻都维持巅峰状态,夏季摄氏36度的气温照穿玻璃丝袜,我怎么同她比,我日日蓬头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吗?”叶世球问。

我说:“她听到这样的话可是要生气的。”

“你们一家真够传奇性。”

“是吗,彼此彼此,这些年来,我们也约略闻说过叶家公子你的事迹,亦颇为啧啧称奇。”

他笑,“百闻不如一见?”

“叶伯伯真纵容你。”

“不,是我母亲。”他脸上闪过一丝忧色,“由她把我宠坏。”

“我们也知道她身体不好。”

“已经拖到极限。”他唏嘘地说。他把我带到郊外的私人会所,真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你真闲。”我说。

他有点愧意。他父亲可由早上八时工作到晚上八点,这是叶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极必反,却生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时之前我要回到市区。”

“之俊,别扫兴。”

“无论怎么样,我是不会把身世对你说的。”

“你知道吗?”他凝视我,“我们几乎没成为兄妹,如果你的母亲嫁了我父亲……”

“你几岁?”我问。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实年龄公之世人。”他笑。

“瞒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卖我的不是十八岁的女儿,而是我脸上的风霜。”

“喂,年龄对女人,是不是永恒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关太太的真实年龄呢?”

“不知道,”他摇头,“我们了解不深。”

但他们在一起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他没有派人去调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组密探,专门替他打听他未来情妇之私隐:有什么过去,有什么暗病,有什么爱恶,等等。

叶世球是个妙人。

“听说,没有人见过你女儿的父亲?”他好奇地问。

这难道也是叶伯伯告诉他的?我面孔上终于露出不悦的神情,叶世球说话没有分寸,他不知道适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连连道歉,“之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我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好奇心。”

哟,还另眼相看呢。

“请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个工程。”

“好”

一路上我闭起双眼,他也没有再说话。

汽车无线电在悠扬地播放情歌。叶世球这辆车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厅:有电话有音响设备,设一具小小电视机,空气调节,酒吧,要什么有什么,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的。

到了目的地,他问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机来接我走,我出尽百宝推辞。

到真的要走的时候,热浪袭人,我又有一丝懊悔,但毕竟自己叫了车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电话用,见我回家才放下话筒。她有本事说上几个钟头,电话筒没有受热融化是个奇迹。

我脱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时候十块钱给她可以享受半小时,她一直捶一直问:“够钟数没有,够钟数没有?”第一次尝到赚钱艰难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妈,我拍电影可好?”

我如见鬼般睁大眼,“什么?”

“有导演请我拍戏。”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烦事便接踵而来。

我深深吸口气,“当然不可,你还得升学。”

她坦白地说:“就算留学,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成就,也不过胡乱地找个科目混三年算数。学费与住宿都贵,怕要万多元一个月,白白浪费时间,回来都二十多岁了。”

我尽量以客观的姿态说:“拍戏也不一定红,机会只来一次,万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试一试。”

我欲言还休,我又不认识电影界的人,反对也没有具体的理由,即使找到银坛前辈,问他们的意见,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说“每一行都良莠不齐,总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觉得无论你提什么出来,我都反对。”

她不出声。

“陶陶。”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妈妈,打铁不趁热的话,机会一失去,就没有了。”

“你想做一颗万人瞩目的明星?”我问,“你不想过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带孩子买菜有什么好?”她笑。

我不说话。

“那是一个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个上海女孩子,跟着父母在五十年代来到香港……是个群戏,我可以见到许多明星,就算是当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说:“这个虎背,骑了上去,很难下来。”

“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老虎。”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再反对下去,势必要反脸。

我沉吟:“问你外婆吧。”

陶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帮她的,她知道,我愈发觉得势孤力薄。

“妈妈,”陶陶靠过来,“我永远爱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妇女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太多,以为我占有欲强,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给她自由。

实在我是为她好。

“陶陶,在我们家,你已经有很多自由,实不应得寸进尺。”我郁郁不乐。

“我知道,”她说,“不过我的女同学也全知道婴儿不是自肚脐眼出来的。”

她在讽刺我,我不语,闭上双目。

她说下去,“你应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对我的注意力。”

我忍气吞声,不肯与她起纷争。

我怎么好责备她?譬如讲,我想说:我不想你变为野孩子。她可以反驳:我根本是个野孩子。

眼泪在眼角飞溅出来。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泪水,没事人似地问:“谁是导演?”

“飞龙公司,许宗华导演,一签约就给我剧本,你可以看。”

“暑假让你拍戏,十月你去不去美国念大学?”

“为什么一定要我读大学?”

“因为每一个淑女都得有一纸文凭。”

“妈妈,那是因为你有自卑感,你把学历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学,不过想证明你与众不同,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上大学,正等于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要结婚一样。”

“陶陶,”我压抑着,手都颤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妈妈,不。”她过来拥抱我。

我靠紧她的面孔,有弹力而滑嫩的面颊如一只丝质的小枕头,我略略有点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应,你去吧。”我有点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应我。”

“加州大学回音来的话,说你会去。”

“好吧,我去。”她勉强得要死。

“都是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妈妈,但是你我的价值观大不相同。我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文凭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轻,当然嘴硬,十年后自信心一去,就会后悔,人有不得不向社会制度屈服,因为人是群居动物,但是此刻我无法说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要我做淑女、念文凭,借此嫁一户好人家,那么你安心了,觉得你已尽了母亲的责任。”

我呆呆看着她。

“你怕我去冒险,你怕有不良结果,你怕社会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不会这样的,妈妈,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坏女人,怎么会生一个坏女儿?妈妈,给我自由,我不会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头发为你而白。”

“妈妈,”她温和地说,“没有我,你的头发也是要白的。”

“从什么地方,你学得如此伶牙俐嘴。”

“从你那里,从外婆那里。”她笑。

她长大了,她日趋成熟,她的主观强,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嘘,陶陶眼看要脱缰而去,我心酸而无奈。

人总怕转变,面对她的成长,我手足无措。

“我去与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与朋友逛街。”

“你应该学外婆出去交际。”

“陶陶,既然你不让我管你,你也别管我好不好?”

她赔笑。

我爱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么我叫一姐做绿豆汤我吃。”她还是要开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万给我过目。”

“一定,妈妈。”

拍电影。我的天。

我只有叶成秋这个师傅、导师、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我有说不出的苦,不知从什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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