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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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么,本市的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永远不像有人住的地方,是以我自己的地方乱得惊人,卖花的老娘干脆插竹叶,受够了。
我看着洗脸盆摇头叹气,装白色好多呢,配一列玻璃砖,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买得到有四只脚的老式白浴缸。几时等我自己发了财可以如愿以偿。
我身后有个声音传来:“看得出你最喜欢的颜色是白。”
我转头,“关先生。”他还没走。
“我不姓关。”他笑。
我扬扬眉毛。
“她要自称关太太,逼得我做关先生。”
我不大明白,只得客气地笑。
“她出来见人时用关太太这艺名。”“关”先生解释。
什么?艺名?即使做戏,也断然不会姓关名太太。
我茫然。
“关”先生笑了。
“我叫罗伦斯。”
我只得说:“你好。”
“你姓杨,叫之俊?”
“是的。”我点点头,不想与他攀谈下去。
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年轻,好打扮,左颊有一深深酒涡,带来三分脂粉气,但不讨厌,身上配件齐全而考究,是有家底而出来玩的那种人。
“你是室内装修师?”
“称呼得好听点,可以这么说。”
“啊,还有什么其他叫法?”他仿佛立心要同我打交道。
我勉强地赔笑,侧侧身走回客厅,他跟出来。
我吩咐工人收工,打算离去了。
“这间屋子若是全油成白色,你说有多好。”他忽然说。
我为这句话动容。显然他是出钱的幕后人,关太太是他的情人,他倒是不介意装修不如他意。
我这次笑得比较自然,仍无所置评。
“天气这么热,喝杯西瓜汁再走如何?”
真够诱惑。但我摇摇头,“我们收工了。”
我明天要忙着替女主人去找18K水龙头,说不定她还要配榭古茜喷嘴浴缸。
“关”先生说得很对。
天气这么热,地面晒了一日,热气蒸上来,眼睛都睁不开,眯着眼,形成眼袋特别大,皱纹特别深,却有世纪末风情——是,没有什么能够使我发笑,我就是这么厌世,如何?有点像梅莲娜麦高莉。
热得使人心神恍惚。
快放暑假了。
那时约了小同学在校园树影下等,一起看工余场去……菠萝刨冰,南国电影,真正好。
我把着驾驶盘,交通灯转了绿色还不知道。
后面一辆平治叭叭响,若不是冷气轿车不肯开窗,司机一定会大喝一声“女人开车!”
女人。下辈子如有选择,我还做女人不做?
做得成叶成秋当然好,做蹩脚男人还不如做回自己,我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笑了起来,倒后镜中看到自己面孔上的T部位油汪汪的,老了,毛孔不争气地扩张,瞒得过人,瞒不过自己。
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回到家。
在夏天,不浑身洗刷过是不得安静的,淋浴许是我做人的唯一乐趣。我有许多“唯一”乐趣:与陶陶斗气,与母亲聊天,看电视长篇剧,与叶成秋吃茶,买到合心绪的首饰皮鞋手袋,顾客开支票给我时候……
我希望我会有大一点的喜乐,后来想到这些也是要用精力来换取的,就比较不那么渴望了。
因为我是做室内装修的,故此老想起沙岗的一篇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那个年轻貌美而富有的男孩子在雨中等待他的中年情人自店铺出来,雨淋湿他的外套,两人相视无言,男孩子瞥到街招筒上演奏会的广告,痴痴地问:“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尽在不言中。
我也渴望能碰到一个这样的有情人。
尴尬的是,恋爱过后又怎么办?结婚?嫁一个小若干岁数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婚后开门七件事跟着而来,神仙眷属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变得伧俗起来。最可怕的是养儿育女,孩子一出生,那小小的身躯,响亮的哭声,能把最洒脱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这便是恋爱的后果。
所以书中的女主角苍白而美丽地叫他走,她不能爱他。
聪明的选择。
我站在镜子面前,戏剧化地说台辞:“走,你走吧。”双手抱着胸,皱着眉头,作痛苦状。
我并没有闲着,一边取出面膜敷上。
油性部分用浅蓝色,干性部分用粉红色,什么地方有雀班与疱疱,则点上咖啡色,一晃眼看,面孔似政府宣传清洁城市招贴中的垃圾虫。
我很吃惊。
有情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所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别看我女儿都十七岁了,其实我没有与男人共同生活的经验,也不敢大胆投入二人世界。
累了,我躺在沙发上睡着。
我“唯一”的享受是这一部两匹半的分体式冷气机,每小时耗电五元港币。
我半睡半醒地享受着物质的文明,发誓终其一生都不要踏入丝路半步,正在这个当儿,电话铃响起来,我下意识地取过听筒。
那边说:“我是罗伦斯。”
是DH罗伦斯还是TE罗伦斯?
我含糊说:“你打错了。”挂上听筒。
转个身再睡,脸上七彩的化妆品怕要全部印到垫子上,管它呢。
电话又响。
我呻吟,又不敢不听,怕是哪个客户找我。我说:“找谁?”
“我是罗伦斯。”
“先生,我不认得罗伦斯。”
“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杨之俊。”
我改变语气,“阁下是谁?”
“如果我说我是‘关先生’,你会记得吗?”
“哦,关先生,你好,怎么,”我醒了一半,“关太太有什么特别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关太太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给我?”我明知故问。
“当然也可以有。”
“那么待彼时我们再联络吧。”
“我现在要赴一个约会,再见,关先生,多谢关照。”我再度挂上电话。
吊膀子来了。
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就来搭讪。
这个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电话铃再响,电话没有发明之前,人们怎么过活的?
是母亲。
“今夜我去打牌,你帮我忙把那个长篇剧录下来。”此牌不同彼牌,母亲一直玩桥牌。
“你该买架录影机。”
“行将就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噜噜苏苏购置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她又来了,一点点小事便引来一堆牢骚。
“好好好,”我说,“好好好。”
她挂电话。
好好好。这仿佛是我唯一的词汇。好好好。
陶陶又打电话来。
“明天是乔其奥生日,我们在迪斯科开派对,妈妈,乔其奥问你要不要来。”
“我不要来,”我光火,“多谢他关照我。”
“妈妈,你应当出来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么做,我要是真出来,你才吃不消兜着走,难道你希望有一个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亲?”
她说:“不会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会生下陶陶。
“妈妈,鞋店减价,你同我看看有没有平底凉鞋,要白色圆头没有装饰那种。”
“好好好。”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几时暑假?”我的爱较她的爱复杂。
“考完这两天,就不必上课。”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时再算。”
“喂,喂”。
陶陶已经挂掉电话,免得听我借题发挥。
该夜索然无味,吃罢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鸣,径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浓茶落肚,魂归原位。
我结账往洁具专家处看洗面盆。
他把目录给我看。
“妙极了,”我说,“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镶金边的毛巾,哗,加上黑如锅底的面孔,像费里尼电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吗?”
“有,怎么没有,只要有钱,在本市,连长胡髭的老娘都买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传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泼地向他眨眨眼。
他说:“我替你订一副来吧。”
“要订?没有现货?”我大吃一惊。
“杨小姐,价值数万的洗脸盆,你叫我搁哪儿?”
“要多久?”
“两个月。”
“要命,我已经把人家的旧盆拆下来了。”
“你看你,入行那么久,还那么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现货。”我急起来。
他摇头,“我独家代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么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货。”
老板笑,“杨小姐,大富人家,怎会此刻移民?人家护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户人家,才会惶惶然临急抱佛脚。
“那我的顾主如何洗脸?”我瞠目问。
他打趣我,“由你捧着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这老板大抵看过红楼梦,知道排场。
我叹口气,“也已经差不多了。”
他见我焦头烂额,便说:“我尽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时内给我答复。”
“小姐,我还有别的事在身上。”
“我这一件是最要紧的,明天上午十点我还要考试,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紧张便失水准。”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我还在读书。
“今次考什么?”
“商业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尽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发到两个地盘去看工程。中饭与油漆匠一起吃,与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赶回家,匆匆翻一轮笔记。
叶成秋打电话来祝我考试顺利。
陶陶刚考完历史,她说:“我想可以及格,妈妈,祝你成绩理想。”
“我?”我都不知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考的这些试。
永恒的考试梦,卷子发下来,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腊文与拉丁文,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我在那里默默流泪……
“妈妈?”
“是,我在。”我回到现实来,“我都背熟了的,应该没问题。”
“祝你幸运。”
“谢谢你。”
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