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8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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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对战胜书院二先生亦有无穷信心,那他如何能够做到?
君陌也没有出手,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崔老太爷神情骤凝,雨廊下的宋阀老者抱剑起身。
虽然世人皆知君陌断臂重伤,境界不复当年,但他毕竟是君陌。
清河郡距离青峡很近,去年底那场青峡之战,君陌单剑敌万的画面,就像场噩梦般烙印在人们的灵魂里。
没有人敢在面对君陌的时候轻敌,就算是柳白这时候再与君陌战上一场,也必然要把他当成最强大的敌人。
崔老太爷的气息猛然提升,直至知命巅峰!
他看着君陌微笑说道:“是不是有些意外?”
君陌看着他说道:“我意外于你的愚蠢。”
狂风乍起,富春江水乱,崔园小溪翻滚如沸,秋莲如死鱼而覆。
一箭自南方来。
崔老太爷脸色骤然苍白,然后崩裂而散。
他的人变成了数百块血肉,在崔园里洒得遍地都是。
因为书院的缘故,崔老太爷一生隐忍低调,把自己的修行境界当成秘密保守到了百岁之后,直到今日君陌来到崔园,他觉得那个机会终于到了,他想给书院一个意外,想一展自己隐忍多年的锋芒,想一吐自己压抑多年的怨气。
于是他没有意外地死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与君陌交手的机会。
因为君陌没有出手,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他只需要走一步,对手便要展露全部的境界。
因为他是君陌。
宋阀老者看到崔老太爷变成无数团血肉,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惊恐。他这些年一直停留在知命境下层,放在人间亦是有数的强者,然而眼睁睁看着君陌只向前走了一步,知命巅峰的崔老太爷便当场惨死,他哪里还有勇气?
君陌转身望向他。
宋阀老者厉啸一声,于绝望中逼出全部境界,怀中抱着的剑破空而起。
他只不过是知命下境,即便逼出全部境界,在某人的意识海洋里依然不够亮,所以南方并没有第二道铁箭袭来。
君陌伸出左手,于秋风中微握。
那道飞剑在空中骤然转折,噗的一声深深刺入宋阀老者的胸膛。
第六十一章 曾经黄河滔滔
宋阀老者感觉到胸膛一片冰冷,看着自己的飞剑插在那处,看着鲜血顺着剑身不停下淌,心脏也渐渐冰冷起来。直到此时,他才真的明白,即便是重伤未愈,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是君陌的对手——君陌甚至没有真正出手,他只是伸手在秋风里一握,便夺了他的本命剑,取了他的性命。
崔园溪畔一片死寂,富春江上的水花声也已停息,宋阀老者缓缓倒下,君陌持杖带着木柚离开,场间竟是无人敢动。
王景略一直站在人群里,根本没有他出手的机会,看着那张充满历史意味的太师椅四周洒满的血肉,想着已经化作一缕怨魂的崔老太爷,才知道原来宁缺的箭是这样的,看着血泊里的宋阀老者,看着老者胸口那道飞剑,才知道原来二先生的剑是这样的。
直到君陌和木柚离开崔园很长时间,园内的人们才从极度的恐惧和震撼中醒过神来,到处都是哭声和愤怒的咆哮声。
对于清河郡而言,诸阀便是所有,汝阳崔氏更是人们的精神之所系,崔老太爷在此间的地位就像是夫子之于书院。如今被所有人视为依靠的崔老太爷,竟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便变成了满地血肉,如何不令他们恐惧不安?
崔老太爷的死讯很快便传遍了整座阳州城,紧接着进入千家万户,长安方面自然也收到了风声。
大唐朝廷的反应极为迅速,就在当天夜里,工部在中南三郡紧急调拨的工匠以及相邻诸州的厢兵,便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青峡北方。
青峡在去年秋天那场战争里埋葬了无数敌军,那条艰难开通的官道被巨石堵得极难行走,朝廷清理了大半年,也只清理出一条小道,然而随着数万工匠士兵的到来,清理速度陡然加快了无数倍。
以现在的速度来看,最多只需要数月时间,长安方面便可以完成初步的清理修复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大唐的铁骑只需要数月时间,便可以通过青峡挥鞭南下,像一道铁流般,直接把清河郡淹没。
清河郡里的贵人和百姓们,并不知道青峡北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很清楚崔老太爷的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唐国与西陵神殿的和约,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一纸废文,那么唐国的军队随时可能出现在清河郡里。
来自北方的恐怖压力,就像是一道低层的阴云,压得清河郡的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人们无法理解,明明刚刚经历一场极为惨烈的卫国战争,为什么唐国竟似不需要喘息,这么快便要撕毁和约。
清河郡乱象已现,而且再没有可能平静下去。
王景略没有离开阳州城,因为他要在这里等宁缺,最重要的是,他要负责接应此时正从唐国不断潜入清河郡的天枢处修行者和军方的密谍,然后用这些力量帮助崔华生在这场清河之乱里占据更好的位置。
……
……
桃山前坪的空中出现了一条圆柱形的通道,如丝如絮的湍流残象,在这条通道里流连不去,让通道变得更加清楚。
这是铁箭行走过的痕迹,也就是箭道。
宁缺站在祭坛前,左手持弓,右手以揽虎尾之势后提,还保持着先前一刻松弦后那瞬间的姿式,稳定得像座木雕。
祈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前坪间的数万人,神情紧张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他们也变成了木头人。
没有人知道宁缺的铁箭射向了何方,但他们知道肯定有人死了——没有看到真实的结局,却已经知道结局——这令人们异常恐惧。
宁缺收回铁弓背到肩上,回首望向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沉默不语。如果他体内的昊天神力消散,祭坛四周的乂字神符也归于天地,那么他必然会在那些强者的围攻之下死去,但他没有想这些。
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书院计划的前半段,注意力便来到光明神殿,他已经隐隐感觉到神殿里那场战斗的结局,知道有人肯定要死。
就像前坪上的人们看见他射箭,便知道一定有人死去一样,既然有人进了光明神殿,那么必然也会死去,这令他的心情有些低落。
这场天人交战,既然死的是人,活着的自然便是天。
……
……
桑桑看着剑上的大千世界,眼中有星辰幻灭,有日出日落,有潮起潮敛,有无数春秋,以时间蹉跎着人间。
柳白的剑离她已经只有两尺,剑上的锈痕越来越重,表面显出不祥的灰白色,这表明剑身已经完全锈蚀,开始风化。
事物离她的身体越近,所在的区域里时间流速便越快,所受到的伤害自然也越严重,便是能禁受无数年风雨的剑也承受不住。
柳白的剑能够进入她的小世界,能够离她如此之近,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普通的修行理论甚至无法解释。
他的剑是人间之剑,带着剑阁的意与人间的红尘,但毕竟不是人间自身,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锈痕如覆着白霜,忽然间裂开,然后化作青烟消失不见。
剑毁了,人还在,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剑。
柳白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比当年他初识时感知到那条滔滔黄河时更明亮,比他在河畔崖上悟得大河剑意时更明亮。
出剑的那瞬间,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胜,但他没有放弃,正如他所言,这已经是他在人间最后的趣味,他想看看自己究竟能离天多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触到天空,甚至用剑在天空上划上一道只属于自己的痕迹。
柳白的手伸进了桑桑的小世界里。
他的手很修长,手指细长,是人间最适合握剑的一只手,每当他握住剑柄时,剑便仿佛与他的手连在了一处,再也不能分开。
此时他的手中没有握剑,他的手便是最锋利的剑锋。
他的手伸向桑桑的脸,似想穿过她颊畔的黑发。
他的手距离她的脸越来越近,指甲渐渐变灰,皮肤渐渐失去弹性,变得干枯,生出更多的皱纹,衣袖悄然无声便成了飞灰。
柳白继续向前,时间的痕迹沿着他的小臂向上,手臂上的皮肤开始松弛,就像垂死的老人那般,快要没有生命的光泽。
他继续向前行走,以傲视人间的境界,与无情的时间做着最安静也是最恐怖的战斗,仿佛走了数万年,或者真的走了数万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白终于走到了桑桑的身前,走进了她的小世界,于是她便来到了他的身前一尺。
遗憾的是,此时他已经虚弱得无力举起自己的手,无法刺出最后的那一剑,披散在肩头的白发,枯槁有如覆着霜的乱草,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就像临康城东城街巷里的那些青石板,他已经变成垂垂将死的老人。
桑桑说道:“你输了。”
柳白用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说道:“你输了。”
桑桑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
“我在人间还留了一道剑,希望那道剑不会令人间失望。”
柳白看着她微笑说道:“但和这场战斗的输赢无关。”
桑桑说道:“你现在还能如何赢我?”
柳白喘息数声,艰难地缓慢举起已经老瘦若枯柴的手臂,用指尖轻点她的眉心,没有任何杀伤力,更像是在触摸。
世间没有人定胜天这种事情,在能够看到的历史里,甚至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无数年来却有很多人前仆后继地为之而奋斗。他们想要胜利,想要让昊天看看人间的力量,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想证明给自己和人间看,只要你愿意为之而努力,那么你便可以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
柳白于人间无敌,便来到桃山,进入光明神殿,邀天一战,他也没有想过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他想证明一些什么。
在临死前的这一刻,他终于触到了这片高远而冷漠的天空,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于是他便看到了自己的大道。
桑桑看着眼前这只无力垂落的枯瘦手臂,沉默不语。
柳白的身体像是干涸后的河床,变成无数块带着燥意的土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