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7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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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青天,那些蚂蚁的生命便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向往,有的蚂蚁因为天空的遥远而愤怒,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恐惧,于是颤抖着臣服在泥土里,因为得到天空的恩赐而感激。
但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那些蚂蚁都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蚂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离开了蚂蚁的范畴,因为他们可以飞。
夫子和轲浩然,毫无疑问是无数年来最不可思议的两只飞蚂蚁。宁缺说观主是飞蚂蚁,并不是在嘲笑对方,而是在表达自己的尊重。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观主你早已超凡脱俗,眼光不在人间,那你为何不把眼光再投到青天之上?”
宁缺看着长街那头认真请教道。
“道门与书院的理念,从来无法相通,我与夫子的看法,也不相同。任何开始,都必须有结束,任何循环,都必须有终结,这才是真的循环。”
观主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
“就像夫子留在人间的这座长安城,自绝于天,纵使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一潭死水。又像你现在写的乂字符,狰狞勃发,却无归途,所以谈不上圆融,也就没有选择,那么又怎么拦得住我?”
宁缺看着风雪中说道:“没有选择,难道不是自由?”
观主说道:“没有选择不是不选择。”
气息与阵意不停发生着碰撞,朱雀大道上出现无数道极细而锋利的线条,街道上不时响起气泡破灭的轻噗声,雪残符破。
观主的声音在风雪中近了几分。
“就算有惊神阵加持,弱小如你,也不可能守住这座城。按照你的性情,你应该早在前些天便逃离,结果你依然在街上,这让我有些意外。”
“老师把这座城留给我,我只好留在这座城里。而且如果我明白得更早一些,也许前两天便已经把惊神阵修复如初。”
宁缺说道:“而且很遗憾的是,这几年她在长安城里呆的时间太长,我自己太懒,什么事情都让她去做,结果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留下的气息太多,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长安城现在的危险是我们夫妻的责任。”
“你说得对,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早就已经逃出长安,但既然是她和我的责任,而她现在已经死了,那我只好留下来扛,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这个帐总是要认的。”
观主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哪怕明知守不住?”
“因为知道,所以要守,知道守不住,还是要守。”
宁缺说道:“这是我的知守。”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风雪中越来越清晰的那道身影,双手紧握刀柄,左膝微曲,身体紧绷如弓,挥刀砍落。
他明白观主说的是正确的。
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字,他还不能完美地调动惊神阵。
他以前会的唯一神符是二字符,那代表着切割与绝对的执拗,但那也代表着平行的对立,与周遭的天地很难发生联系。
昨夜他悟出了乂字符,那两道平行对立的线条相交,开始相通,于是可以借用惊神阵里的天地之力,拥有了五境之一的威力,但两条线的四角入天落地,却是渐行渐远,无法循环回复,只能逐渐散溢。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够对抗这座千年雄城。
两刀破风雪而去,呼啸渐厉。
观主神情宁静,再次以掌拂面,青衣飘摇,气息直冲天穹。
无量与寂灭的完美结合,让他把这场战争融入另一个尺度里。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滚烫得像是火山里的融岩。
他看着长街那头观主飘摇而起的身影,体内的念力不停疾出。
湖水沸腾,青砖微颤,整座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仿佛都被宁缺召集到了朱雀大道之上,向着观主狂涌而去。
长安城上方的天穹,骤然放晴,那些从昨夜一直盘桓到现在的雪云,在极短的时间内消散无踪,露出湛蓝的青天。
一座城的威压,轰击到观主的身体上。
几乎同时,自天穹落下无数道雷,轰击在这座城里。
观主的身影在风雷中飘渺不安。
昊天的愤怒与人间的力量,借由观主和宁缺的身体,真实地碰撞到了一起。
没有落雪,却有落雪声,暴雪。
没有风起,却有啸风声,狂风。
整座长安城笼罩在暴烈的天地元气冲撞里,无数建筑的墙体表面被震出了裂缝,除了恐怖的风雪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
……
风雪渐停,散向四野的云又回来了些,长安城上的那轮日头有些黯淡。
朱雀大道安静无声,观主和宁缺相对而立。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没有十余里,只有十余丈。
宁缺能够清楚地看到观主的脸。
他看到了观主脸上的伤痕、那道断眉以及断指。
观主向他走来。
街面上的圆粒小石头簌簌而动,向两边避去。
宁缺低头咳嗽起来,显得很是痛苦,唇角溢出血丝。
然后他霍然抬头,看着观主,毫无预兆地一拳击出。
他此时的眼眸很冷静,所以很残忍。
就像是草原上盯着猎物的年轻公虎。
他站在原地挥拳,拳头来到十余丈外,来到观主的面门之前。
自修行浩然气入魔以来,他的身体强度便越来越可怕,他的力量越来越可怕,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近战,他一直等着观主来到身前。
蕴藏着磅礴浩然气的拳头,就像是夜色里探出的虎爪。
锋利,而且致命。
……
……
观主举起手掌,握住宁缺的拳头。
宁缺现在的拳头,可以击垮一幢小楼,但击在观主的掌面,却像是击中了荒原深处那片大泥沼,又像是落进了一片大海。
就连余帘的拳头,都无法威胁到观主,更何况是宁缺的。
观主笑了笑。
宁缺左手握着的阵眼杵,忽然间大放光明。
长安城的天地元气,尽数经由阵眼杵涌入他的身躯,从他的拳头里爆发出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冰封(上)
朱雀大街上响起一声雷鸣。
观主与宁缺拳掌相交。
无数道气息,从他们的身体之间暴散而出,向四周射去,所触之处,砖石尽毁,梁木折断,街畔的房屋尽数倒塌。
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从宁缺的拳头中砸进观主的掌心。
他此时就像是一道桥梁,把长安城和观主连在了一起。狂暴的天地元气,从他的骨骼血肉里奔涌而去,让他承受极大的负荷。
他承受得很辛苦,关节喀喀作响,睫毛微焦,身体剧烈地颤抖,鲜血从他的唇角不停向外淌涌,落在雪上。
但他在笑。
观主的手掌断了三根手指,断处洁莹如玉,此时骤然迸破,有血丝渗出,然后飙射出三道鲜血,落在雪上。
他脸上的笑容微凝,但并未褪去。
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过,掠过睫毛。
他眼瞳的颜色渐渐变淡。
或者说,那抹雪花的颜色开始变深。
是灰色。
观主的眼睛变得灰暗起来,仿佛深渊上的雾霾。这是今天他的眼睛第二次变灰,第二次使用道门秘法:灰眸。
灰眸这种道门秘法,专门吸噬修行者的念力以至精神,很是邪恶恐怖。
隆庆皇子当初便是从天书沙字卷上学了这种异法,然后吸收了半截道人一身绝世功力,才从一个废人变成如今纵横荒原的强者。
观主的灰眸,更是不知道要比隆庆强大多少万倍。面对他如同幽深枯井底的灰色眼眸,强如余帘也觉得愤怒和心悸。
宁缺能做些什么?
他感受着观主身上如黑色漩涡般的恐怖吸噬力量,感受着颊畔拂起的风,脸上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如常。
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观主的灰眸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无论是识海里的念力还是胸腹里的浩然气,都安静地停留在原处。
观主不能从他身上夺走一丝气息,哪怕是味道。
观主的眉毛挑了起来。
宁缺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就像是被劲风吹拂的战旗。
他身前的寒风雪粒被尽数吸入肺中。
观主断指喷出的血水,化作血雾,嗖的一声被他吸进唇中。
他的唇角多了些血渍,除了自己的,都是观主的。
这个画面看上去非常诡异。
……
……
宁缺知道自己不是观主的对手,哪怕有一座长安城在他的身后。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奢望过战胜对方,只希望能够把惊神阵修好。
所以他在街巷里行走,却最终还是被观主看到,所以他在雪街之上挥刀斩符,遥遥而战,只想着御敌于十余里外。
如是种种迹象,明确地表露了他的畏惧,更不可能逃过观主的眼睛。所以观主平静微笑着向他走了过来,步步靠近。
事实上这正是宁缺需要的。
在以天地城池为战场的大尺度战斗中,他找不到一丝战胜观主的机会,相反如果距离足够近,或者他能在绝望中觅到一丝希望。
因为他擅长近身战斗,他入魔后的身躯坚硬如石,拥有恐怖的力量,最关键的是他的手中有阵眼杵,晨时他在雁鸣湖畔看到了观主与三师姐的那场战斗。
灰眸是道门不传之秘学,宁缺却很了解这种功法,因为他与隆庆在红莲寺外战斗过,因为灰眸来源于魔宗的饕餮大法。
饕餮大法早已失传,在莲生死后,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饕餮,那就是宁缺,而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叶红鱼和桑桑。
所以他一直在给观主近身的机会,他等着对方近身。
看着观主平静走过来,他紧张而且期待。
看着观主的眼睛变成灰色,他开始兴奋并且喜悦。
灰眸对他没有任何效果,他的饕餮则开始释放,就像传说中那个贪婪的怪物一样,拼命地吞噬着身前的一切。
满是雪粒的寒风,以及血散作的雾,进入他的唇里。
此时的他,仿佛变成一个生吞血肉的野兽,拼命地吸噬着观主的血,吞噬着观主的念力与精神,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一道淡渺微红的通道,出现在他与观主的身体之间,观主丰沛的念力与精神气息,从那条通道里快速消逝,进入他的体内。
宁缺满脸红晕,似醉酒的汉子,似清晨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