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10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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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依兰微微挑眉,说道:“果然是个老兵。”
王五用木勺的尾部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颈子,嘿嘿笑着说道:“您过奖。”
司徒依兰说道:“大清早的胃口就这么好,看来你对今天这场战斗的胜利很有信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或许……”
说到或许二字时,她戛然而止。
王五脸上惫懒的笑容,也忽然敛去,看着她平静甚至有些冷漠说道:“将军,或许什么?或许能够有奇迹?你知道的,没有奇迹。”
司徒依兰目光微寒,盯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想说什么?”
“今天粥里的肉很多,青菜甚至比肉还多……虽然我镇北军的伙食向来极好,但这种待遇还是好得有些过分,这让我很怀疑。”
王五毫不畏惧她的目光,平静说道:“或许,这是临死前的最后一餐饭,所以大将军要让我们吃得好些?”
司徒依兰寒声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五指着不远处营帐里沉默备战的唐军将士们说道:“我知道,今天这场仗必输无疑,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文〃…司徒依兰闻言沉默了很长时间。
…〃人〃…王五说道:“您如果觉得我动摇了军心,可以把我当场斩杀。”
…〃书〃…司徒依兰说道:“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屋〃…王五说道:“因为我想要告诉徐大将军,告诉朝廷,告诉书院……我不甘心,我不想输,我不明白为什么镇北军会落到如此下场。”
司徒依兰沉声说道:“为国守边疆,是我大唐军人的使命,你有什么不甘的?”
“问题在于,徐大将军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送到谷河外面?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决战?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被人送着去死。”
王五忽然变得愤怒起来,把手里的木勺重重掷进粥锅,冲着司徒依兰吼道:“向晚原是朝廷割让的,这战场是将军府挑的,为什么让我们去死?为什么让我们输着去死?你们这些将军,就算让我们去死,难道就不能赢吗!”
司徒依兰伸手阻止身旁亲兵拔刀,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名老兵愤怒的质问,是啊,朝廷要让唐军拒敌于国境之外,唐军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也会做到,但朝廷至少要让他们赢啊,不然就算死了,又如何瞑目?
“那你究竟想怎么做,想我们怎么做?”她看着王五问道,问得很认真。
王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黯淡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身向自己的营地里走去。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她大概猜到了这位年轻的老兵想要什么,那同样也是她想要的,是整个镇北军乃至大唐都想要的。
王五走回自己的营帐,对着帐篷外的半袋干草,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他是斥候,是镇北军里极少数有马的兵种,然而在两年前,他的马便死了,死在渭城外,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坐骑。
没有坐骑的斥候不如狗,王五经常这样想,在这两年里,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确实不如狗,因为狗还能吠两声,他能做些什么?
王五踢开干草,准备洗把脸,当他看到水桶里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眉头微微皱起,忽然开始厌憎自己现在的情绪。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底的那些绝望和愤怒尽数压下,从鞘中抽出那把从渭城带出来的大刀,呵斥着下属开始准备稍后的战斗。
没有坐骑的斥候……还是唐军,哪怕是绝望的战斗,也要战斗到底。
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帐大营,忽然想起渭城。
当年渭城被金帐骑兵屠城,只有极少数人逃了出来,他便是其中之一。
回到镇北军,经过身份审核后,他重新拥有坐骑,然后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经拥有一座渭城,最终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王五经常怀念当年跟着马将军去草原狩猎的日子,更怀念跟着那些剽悍的前辈去梳碧湖杀马贼抢金银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他漫不在乎的惫懒神情下面,是从来没有熄灭过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样噬咬心脏的仇恨,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随着镇北军一道击溃那些草原上的蛮子,收复渭城。
但是那很难。
而且看今天的局势,似乎那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他想要一匹战马,一匹神骏的战马,他想骑着战马,向着敌人冲杀,如果他有战马,他的战友都有战马,那么他的心愿便会实现。
这种执念不停地折磨着他。看着金帐王庭如云如野的马群,他快要发疯了,这时候只要有人给他马,他愿意付出所有的财产以至于生命,他甚至愿意给那些浑身酸臭的草原蛮子洗脚,稍后再杀死对方便是。
如果有人给他一匹马,他愿意为对方做牛做马。
可惜,还是没有如果。
王五低头准备洗脸,稍后必然是千年来最血腥最惨烈的一场战役,这场战役将由无数场战斗组成,将会有无数人死去,镇北军或许会败,那么所有的唐军必然都会殉国,他不想死的时候,脸上还有脏东西,嘴里还有青菜叶子。
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盆里的清水颤抖了起来,他的眉眼在水里变幻成奇怪的模样,不像先前那般沉郁,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感觉到远处传来震动的,还有数十里外的金帐王庭诸人,十余万草原骑士正在紧张地备战,正在给坐骑喂清水,他们忽然发现,那些英勇但极为驯服的战马,忽然间变得极为焦躁不安,有的马拼命地摇晃着头颅,不肯低头喝水吃草料,有的马惊恐地望向某处,不安地踢着前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地面传来的震动是虚假的,而不是它们本能里最畏惧的某些存在。
整片原野都开始震动起来,从北方的渭城一直到谷河外的草甸,双方军营里的大车车轮吱呀作响,有些没有注意的士兵甚至被震得有些站不稳。
阿打跳到一辆大车顶上,眯着眼睛望向震动起处,他的眼力极好,应该是场间最先看清楚那边动静的人,于是他也是第一个被震撼至无语的人,那张稚嫩却惯常骄傲冷戾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震动的起因,五五的眉忽然高高地挑起,他的唇角高高地扬起,他的手开始颤抖,湿毛巾落到盆里,溅起水花一朵。
像他一样,营内外的斥候以及更远处的镇北军将士们,都感觉到这道震动,望向西北方向,军营里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困惑……
更多的还是隐隐的激动和期盼。
朝阳之下的原野清旷无比,没有大风,尘土不起,视线极为清楚,只见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一大片黑云正在缓缓压至。
之所以是缓缓压至,不是因为黑云移动的速度太慢,而是因为黑云遮蔽的面积太过广阔,从而给人的错觉。
那片黑云很迅速地飞掠十余里地,来到了谷河边原野的边缘,所有人都已经看清,那根本不是黑云,而是一大片密集的烟尘!
那些烟尘,都是马蹄带起的尘土!
无数匹野马,正席卷而至!
朝阳映红了天,暖暖的光线进入那片烟尘,仿似把朝霞从天空上采撷到了地面,那些狂奔的马群仿佛正在燃烧,美丽夺目至极!
根本没有人能数清,那片朝霞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野马,没有人能算明白,有多少野马才能造成如此惊天动地的气势!
人们只知道,天地之间忽然多出了一群数量难以想象的野马。
这群野马……正在向着唐军奔来!
草原上依然鸦雀无声,于是远方野马的蹄声显得更加清晰,如惊雷一般落在所有人的耳中,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唐军先锋营的所有将士,都停下了备战的工作,哪怕是再严苛的军纪,再强悍的精神,也无法让他们收回望向那片朝霞,那片铺天盖地的野马的目光。
有的唐军开始揉眼睛,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们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不是眼花了,可还是觉得不可相信,因为这画面确实让人难以置信。
有的唐军则是连眼睛都不眨,比如王五,他像看着渭城酒馆里小姑娘一样盯着朝霞里的野马群,深怕自己一眨眼,那些野马便会消失不见。
司徒依兰紧紧抿着双唇,脸色有些花白,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她知道不是幻觉,但她不确信那些野马真的是向唐营来的,如果……如果稍后这群野马忽然奔向东方辽阔的草原,像忽然来临一般忽然消失怎么办?如果它们只是路过怎么办?
唐人们的心情就像他们的神情一样复杂,紧张、渴望、震撼、担心甚至恐慌,他们看着那片朝霞越来越近,看着充斥天地间的野马群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张。
朝霞终于散去,回复烟尘的模样,谷河外的草原,完全被风沙遮蔽,金帐王庭部落处的十余万战马惊慌地嘶鸣着,阳光被隔挡,很难看清。
司徒依兰闭着眼睛,然后睁开。
然后她看到一匹棕色的野马,正在身前看着自己,那匹棕马的眼睛里充满了像是人类婴孩一样的好奇,天真澄静至极。
烟尘渐敛,唐营里一片欢呼,将士们的欢呼声是那样的高亢,很难用词语来形容,甚至显得有些疯狂,变成某种发泄般的呐喊!
这一切都是真的。
踏着朝霞来到唐营的,确实是马,是野马,是无数的野马。
那些野马在唐军的军营里随意踱着步,就像逛草原一般自在,长长的鬃毛在晨风里轻轻飘舞,神骏异常,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就像那匹棕色的野马,它很不理解,面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流泪。
野马们不理解,这些人类为什么要欢呼,为什么声音那般嘶哑,为什么要搂着自己的颈,不停地摩挲,为什么他们要笑,为什么又要哭。
那是因为它们不理解,对于唐人来说,它们的到来,就是真正的神迹。
十余日来,这一年来,这三年来……唐国从君到臣,从普通百姓到浴血奋战的士兵,无时无刻不在祈求着能够拥有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