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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凤起阿房-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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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符坚放声大笑,道:“这句话说得好!其实你们方才说得,也自有道理。如今天下大乱,人人自危,从此世无英雄,唯独夫而已。”符坚起身,打开窗子,披风而立,发丝乱舞,仿若立在群山之巅,他傲然道:“若是无人敢以仁信待人,那就让朕……来作第一个吧!”
  慕容苓瑶见状,向慕容冲露出个“成了”的微笑,可慕容冲却全然没有看到。他盯着符坚的背影,眼神异样地阴郁。象是饿极了的小兽,看着夺走他猎物的庞然大物。慕容苓瑶心里一空,蓦然明白过来。对于慕容冲来说,符坚所有的那些——信心、胸怀和豪情,已经永远永远的被剜去了,给他留下的,只是永不可愈合的的溃口和注定残缺的生命。
  数日后王猛再度上表,力主罢免慕容垂,并得符融等附议,而符坚依旧不从诸臣。只是调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出长安另驻。
  消息由淌着大汗的小内侍传到慕容冲耳中,他随手拣了一只银锞子扔了给他。
  “我们为甚么要帮他?”慕容冲打发小内侍走后,颇有些自嘲地笑道:“就为了他也姓慕容?”他脑后隐隐作痛,那日倒在天禄阁前所见的星子似一闪而过。
  “这不不够么?”慕容苓瑶搅了搅调羹,指尖上的凤仙汁与酸梅汤差参同色,映在雪白的指头和玉盏上,红得刺目。
  慕容冲想了一会,方道:“是,是够了!”
  第五章
  符坚虽然不从王猛所言黜逐异族,对他的倚重却丝毫不减。数日后,便任命他为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司隶校尉,持节、常侍、将军,依旧为清河郡侯,再加都督中外诸军事。
  王猛三番两次上表不受,坚下诏:“卿昔螭蟠布衣,朕龙潜弱冠,属世事纷纭,厉士之际,颠覆厥德。朕奇卿于暂见,拟卿为卧龙,卿亦异朕于一言,回《考槃》之雅志,岂不精契神交,千载之会!虽傅岩入梦,姜公悟兆,今古一时,亦不殊也。自卿辅政,几将二纪,内厘百揆,外荡群凶,天下向定,彝伦始叙。朕欲从容于上,望卿劳心于下,弘济之务,非卿而谁!”
  这言词恳切之极,又隐有责难之意。王猛心知再推让下去,定会被认为因前次小隙而有要挟之心,于是不得不受了下来。慕容喡遣人至宫中向慕容苓瑶和慕容冲打探消息,慕容冲却只是淡淡的回了他们,让他们安守本份,日后少与宫里交通云云。慕容喡与慕容评等得了这话,便一意谨慎行事,倍加谦逊。其余降秦之人,亦大体相仿。这一来,符融等虽未全然遂意,但也略觉舒心。于是随着王猛的到来,长安城里,倒是出乎意外的,变得君臣熙睦,一派祥和之气。
  平稳的局势里也不是没有杂音的,争执主要来源于征晋的呼声,一再有人提起,可是为王猛和符融等坚决反对。因为符坚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认可,于是开战的叫嚣也就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这样的情形极利于王猛的施政,比如白渠的工程就很是顺利,以为总要到十个月方能峻工的,却只用了不到七个月,至次年二月未,便告完功。王猛于是进言,让符坚于上巳之日,在泾水岸边游治射猎以贺,符坚当即应允。
  转眼三月三便已到,符坚携后妃公主,宗室大臣及命妇等出上林苑,直赴泾水。这上巳之日,在秦汉时,本是浴水涤邪的节气,近世以来,多以骋怀游治,赋诗作曲的风雅之举代之。晋时尚好老庄之流,便有士子文人专喜山水娱情。最著名者莫过于竹林七贤,昔年一会,留下曲水流觞的佳话,更有兰亭序这千古佳墨为证。因此风气所及,无论南北朝野,三月三大抵都是要过的。
  长安多于上林苑渭河边行此盛事,但今年因为庆建白渠,便北上数步,至阳陵泾河入渭处。其实依着符坚的性子,他本是要至下卦实地看看白渠的,可是这一走,就不是当天能返长安的了,警跸之事颇为繁难,因此王猛劝他日后微服而去,他也只好依从。
  三月里春意方盛,泾渭两岸浓翠流绿,碧桃绯樱,和风熏然,醇如佳酿。鹿苑原的山脊之后,一轮鲜艳如洗的红日堪堪露了小半边面孔,却已将广邈的云空映得通红,仿若赤鲤千头,在江面尽情跃翔。泾水的澄波轻漾,水光中,粉黄黛紫,粲烂如锦,竟夺明霞三分颜色。那是乘骑男女们的荣服绣衣,和临水所设的华帐丽幄。
  河岸之上,早已设下酒宴,符坚与羣臣环坐,当中设有铜壶一具,各人即席赋诗,不能成颂者须罚酒一杯。这种附庸风雅的事,当真感兴趣的也不多,因此开席不久,许多人便纷纷借故离去。慕容冲却是打开头就没有在里面。他也扈从而至,只是符坚一来知道他于汉家文书并无涉猎;二来又不愿让王猛等大臣看到了,多生些不快,因此早早的让他带着宋牙和几个僮仆,自行在山间游玩。
  慕容冲先上阳陵转了一会,又打了两三只兔子,没能遇上什么特别有趣的,看看时辰也到了正午,便往山下来。河上笑闹不时传来,仿佛遥不可及,愈发显得四下宁谧无比,似非人世。将要转过一道巉岩,却听得石后传来异声。慕容冲勒了马,命两个小僮去看看。那两个僮儿方才绕到石后,就听到一声尖叫,便有红影在草上一掠而过,好象是只锦鸡受惊飞起。两个小僮从草尖上冒出头来,面上都有红痕,似是被鸡爪抓了一把。慕容冲一喜,以为又有猎物到手,搭箭引弓,就待松弦,却听得身边宋牙叫了一声,扑上来攥住了他的胳膊。
  他再一看,不由乍出一身冷汗,原来那草从里站着的,竟是一个红裳女童。他慢慢的松了手,下马过去道:“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那女童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瞪着他的双目清亮如水,粉嫩的脸蛋上泪痕宛然,额上发色漆黑,扎双丫,各系一道金绦。她见慕容冲走过来,忙抬手拭面,袖口翻起,露出一只金镶象牙的跳脱。那只跳脱精美华丽,经阳光一照,晃得慕容冲眯起双眼。他见到这东西,突然就认出来了,忙过去蹲下道:“是宝锦?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从人们呢?”
  这正是符坚幼女,小名唤住宝锦,甚得符坚宠爱,也曾抱到紫漪宫中玩过几次。只是小孩子长得快,几日不见,形貌便大不相同。若不是那只慕容苓瑶赠与她的跳脱,慕容冲还真是记不得了。
  宝锦也认了他出来,小嘴一嘟,跺跺脚,玉笋似的指头戳着他叫道:“你敢用箭射我?我要告诉父王去!”慕容冲一时有些尴尬,亏得宋牙上前,再三再四的做鬼脸讲笑话,方才让她转过颜色,慢慢说出先前的事。
  原是因为见哥哥们在玩樗蒱,她也要掺进去,却给赶了出来。都道没见过女孩玩这个的,连她的保姆也这么说,她一时发了公主脾气,趁乳母丫头不留意就逃走。谁知在山上越走越远,却忘了回去的路,又累得很,便忍不住躲着哭起来。
  慕容冲听到这个,从怀里取出一块绢帕,给她搵去眼泪,道:“这有什么,也值得气,我来陪你玩好了。”宝锦一听,立即破啼为笑,拍手道:“不准耍赖!”慕容冲满口答应,抱了她放在鞍前道:“自然不会赖的!我们先回去和你跟前服待的人说一声,再去寻一具樗蒱,陪你玩一整天。”
  宝锦听了这话,眼珠子机灵灵转了两下,大力摇头道:“不成不成,你一和她们说,她们就不会让我玩了。不准和别人说,要不然我就去父王那里告状,说你用箭射我!”慕容冲见心思被她看了出来,苦笑道:“我自然不说。”宝锦依旧不饶,道:“你要发个誓来!”慕容冲只得发誓道:“若是我和旁人说了,就让我活不过今日!”宝锦这才满意,安安稳稳的将头靠在慕容冲胸前。
  慕容冲唯恐颠簸,轻提缰绳,向山下而去,一会走到山脚,慕容冲唤过宋牙,让他去取一套樗蒱来,再偷偷通报宝锦的乳母一声——此时她们定然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多时宋牙取了枰棋,向慕容冲大使眼色。慕容冲知道他已办妥,便在一株大树后选了块干净的草地,和宝锦各坐一边,教她诸般玩法。
  这樗蒱为戏,是以一枰绘行军中关、坑、堑等物,再以一只木杯中装五木投掷。五木上黑下白,据所投出的黑白数目,方可走马行卒,仿佛指挥战事一般。正经的玩法至为繁难,慕容冲就教她一种简便的,单以投五木定输赢,分以犊、雉等名目,最高者为卢,仍五木俱黑。
  慕容冲在宫中与那些待卫们习武,常与他们一处玩这东西,很是纯熟,随手掷了一把,便得卢。宝锦欢呼一声,扑下身来,在木杯上左看右看,道:“你好行呀!都说全黑是最难得的,你快教我快点嘛!”抬起头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慕容冲顿时后悔的要命,心里直叫:“我何苦投出个卢来,这怎么是教的会?没料到这丫头居然还懂点门道,一定是偷看了许多次了!”
  可是没办法,慕容冲只好在宝锦一声声的催促中教她玩法。但这东西确不是一时半会能摸得到门路的,宝锦投了一把又一把,照样是犊、雉等,总不能成卢。宝锦是骄纵惯了的,那里耐得住性子,不一会便渐渐焦躁起来。她又掷出去,再看还是黑白相间,不由腮帮子一鼓,对着慕容冲大叫道:“你不肯好好教我!”手中木杯已是扔了出去,黑黑白白的木块在草间散了一地。
  慕容冲如今虽说不比在邺都的时辰,可符坚一直待他百依百顺,也是人捧着他的时辰多,他从人的时辰少,此时不由有点火气。他极力按捺了,慢慢站起身来道:“你何必焦急?要知道学这个,和学写字绣花儿一样,都是要日子长了,方才熟能生巧。我也是玩了好久才会的,你今日头一次玩这个,能掷出这样子来,已经很不错了。”
  他说这话时,那不以为然的神色宝锦如何看不出来。她不由愠怒,跳起来,小蛮靴一弯,将那棋枰给远远的踢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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