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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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要在女儿身上得到改变。
德庆群宗把她采集制作的野花野草的标本让我挑选了一番。这是生长在桑穹山谷草地上最常见的饱经风雨又璀璀璨璨的那类花儿,朴素的蓝色花和黄色花。德庆群宗还把她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动员了来,录了一盘嘉黎山歌的磁带送给我们。老人是当年的歌手,年逾七旬,仍能高歌真叫人难以相信。而四十多岁的德庆群宗的花腔女高音中仍满含少女的清纯之音也叫人惊异不已。此地山歌如同高原牧场上的徐徐和风,淙淙小溪,任性随意地吹拂流淌。旋律有程式化的结构:低低的喉音脱口而出的时候,便迅即昂扬激越,加花的拖腔,一个跌宕沉落下去,又一个低低的喉音……周而复始的旋律似乎在重复那说不完、道不尽的世世代代的感慨,不知所求的迷茫。
从查桑的卓玛到老嘉黎的德庆群宗,我见过许多知名不知名的藏族妇女。我的那些藏北的姐妹们,坚强富有耐受力,是世界上少见的最独立最少依赖性的一群女人。许多观察者都注意到了藏族妇女在藏族社会中的特别地位和作用。所谓特别,是相对于西藏四周的印度教、伊斯兰教及儒教的男尊女卑的传统而言。观察者们注意到了西藏妇女从未深藏于闺阁之中,她们活跃在家庭和社区中,形成一股充满活力的力量。她们的作用奠定了她们的地位。牧区有句形象的俗话:小孩的脚磨起茧子(放牧),女人的手磨起茧子(做活),男人的屁股磨起茧子(坐着喝茶)。妇女支撑起牧区基本生活:挤奶、打茶、炒磨青稞、制作酥油奶渣、照看孩子……从清晨到夜晚,从岁首到岁尾。青春与生命被常年不息的牛粪火一点一点地舔尽了。最苦的是那些没有机会嫁出去的女人,拖着几个私生子,撑起一顶小帐篷,独自应付生活。虽说牧区乡下正统观念淡薄,虚伪的道德教条也少,但非婚生子女还是常被人瞧不起,被称作“脏孩子”。又虽说各地都规定了对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惩戒条例,但并非所有的孩子都能找到爸爸。一个过路人,就那么一两夜,有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是罚来几头牛,几十只羊,也没能改变基本事实。我还听一位申扎人讲起婚姻方面的一个陋习;申扎县巴扎区三个偏僻乡里,习惯娶“姑姑老婆”,即认为姑侄配偶是最理想的婚姻——这种隔代婚,难说有什么爱情幸福。
另有一类妇女,处在那种虽为数不多但也常见的多夫多妻家庭中。以家庭为中心各有分工的生产单位,往往以此保证人力和生产资料不散失。由于观念的差异,牧民的私欲及由此而发的占有、妒忌等心理淡薄得多,所以一般认为多夫多妻之家各成员间的关系还和美,至少相安无事地打发着日子。我在藏北走访中,不少人坦率地赞美这种生活方式,后来我所接触过的藏学著作中的有关论述,至少客观上认可了复婚形式的合理性。他们大致从社会观念、经济观念、心理因素论证了这种必要性和必然性'注'——目前世界通行的一夫一妻制度虽不是最完善的婚姻形式,但多夫多妻制却不能推广,至少不宜传播到汉族地区,那还不闹个争宠泼醋,天翻地覆。
但如果具体到某个家庭,例如双湖查桑区的某位四十几岁的妇女,她的两位丈夫一个八十岁,一个十八岁,就可明白在许多这类家庭中远没有爱情可言。
在牧区妇女的诸多特征中,有一点我永远都不能够理解,那就是她们在生育时表现出的超常的耐力。牛粪堆上垫张牛羊皮做产床,夜间生了孩子,第二天一大早就抛头露面,背水,洗衣,做家务。上一年那曲县文工队为美籍华人作家们演出时,那位无伴奏牧歌的演唱者刚刚生了孩子才三天。演出前我就听说了,急忙劝阻,文工队的人都不以为然。演出时我悄悄告诉了来自美国的两位女士,她们吃惊得目瞪口呆。而汉族传统习俗是足月方起。很多汉族男女议论过这个问题,一致认为是汉族退化了。我终于也没弄明白是由于藏族妇女体质太好,耐受力也强,还是意志坚强,强忍住不适呢?
也许她们对于苦难的感觉早已麻木。她们认为生活原本如此。不仅藏北的民间妇女,其实连女神也充满了苦难,成为藏北女性的象征。申扎那仓大部落的女保护神杰岗扎西拉姆雪山,是一架积雪覆盖的大山梁。从南方新归乡方向看,她是“骑在骡子上的仙女”模样。杰岗扎西拉姆是男神山雅邦的妻子,但她与玛钦波木热山相爱并生下私生子依布山——“猞猁的儿子”——担心雅邦山发现就把依布山藏在身后。但这种事情怎能瞒得过去!怒气冲天的雅邦山挥刀砍下扎西拉姆的双乳,扔一个在山前,扔一个在山后,至今扎西拉姆胸前留下的血痕还依稀可见。惩罚了扎西拉姆,雅邦山又跨上了坐骑莫如山追击逃命的玛钦波木热。莫如山之马累死于半路,雅邦山又换乘一匹巨大的托尔达出岩石马。走投无路的玛钦波木热只得投降,胜利了的雅邦山盛气凌人地把脚踏在俘虏的脖颈上——时至今日两山仍然相叠,雅邦山余脉压住了玛钦波木热一角。玛钦波木热沦为终身奴仆,做了雅邦山的裁缝。雅邦山断然遗弃了扎西拉姆,再娶达格江姆和琼姜二山为妻。
绝望了的杰岗扎西拉姆想离开这地方,投奔南方的雅巴部落,但她的女佣却挡住了她的去路,苦苦挽留她,因为那仓部落不能没有保护神。
作为女性,我有一种天然的“类”比。但现在想来,这种比较可能是带有太强烈的个人文化背景的色彩。我想,我的悲天悯人可能毫无价值且不论,说不定还是完全错误的。同理,倘若一位自视优越的中国女性或西方女性以怜悯的目光瞧着我,由衷地替我叹息,我一定大为反感,驳斥说,这是不对的不公正的,我有自己的价值观念,虽有许多不如人意处,但我的心理是满足的和平衡的。
人和人的一般沟通都难,更何况你如何去体会另一文化圈的女子,那些独身的和拥有几位丈夫或与几位姐妹被同一个丈夫所拥有的女子的心境?
牧歌之美中,实则包容了难以言喻的一切。这种艰难的美,充填了人类生活中最深邃的底层。它可能体现了一个民族在异常生存环境中认命的达观,而这种达观也许只是集体无意识的表现。
一支唱给挤奶人的歌,一支唱给打猎人的歌,一支唱给牛羊的歌,一支唱给亲人的歌,这些歌儿最动听,这些歌儿最长久……
在离开老嘉黎越来越远的路上,在雪花儿飘飘的秋季里的一天,我把德庆群宗唱的这支歌儿,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我们穿过仍然碧绿的山谷牧场,路旁玛尼堆上湿透的经幡悬垂着,石刻佛像和经文饱受风雨;忽然一个全裸的孩童向我们的小车雀跃奔来;不远处有背柴的牧家妇女涉过浅浅水流回家,一只黑白小花狗尾随着她。俄尔雨止雪弄,太阳光彩夺目,云朵将巨大的身影投向路侧草山的世界——藏北高原闪烁着凄厉光泽的生活令我感动。
——一个多月之后,我在拉萨收到了德庆群宗母女二人的信,信中夹寄了一张从印刷低劣的画报上剪下的一张花花草草的画片。九岁女孩用工整的喇嘛字体写了一页纸,德庆群宗翻成汉文一并寄上。信封背面殷殷写着:“种花人盼着花开,寄信人盼着回信”——在嘉黎县城又住了几天,度过一九八六年的国庆节。雨初在此县工作过几年,自然有许多故人。无所事事的我也随之一一拜访。这个县有个有名的麦地卡区,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大牧场。老同学雨初差不多十年前就在那里当过一年区文书。他当年的上司,麦地卡区委书记桑麦现已调来县城当了县法院院长。我们就在这位又黑又胖又热心的中年人家里喝茶闲聊。
我没去过麦地卡,因为没去过,倍感那里传奇而迷人。光这名字就有些怪,说起它,如同说起委内瑞拉哥斯达黎加,迷迷茫茫,浑浑沌沌,不可想见。在这片藏北东部少有的高山牧场上,老同学真正过了一段闪烁着凄厉光泽的生活。想想看,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才从现代都市走出来,一步跨进漫无涯际的草野荒原,置身于同前二十年文明教育毫无共同之点的环境,语言不通,蜡烛照明,酥油糌粑为主食,整个麦地卡大草原只他一位异族人,既要学藏语,又唯恐把汉语忘了,拼命地大声读书。同时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根青菜。他和区委书记一道下乡,驮上马背套,骑上马一走就一天,夜晚露宿荒野,装上一军用水壶白酒,咕嘟咕嘟像喝开水。初夏季节里大雪封了山,他骑马整整赶了八天的路才到了地区所在地的那曲。后来地区调动了他的工作,他把简陋的行李收拾好,拿马运到从嘉黎至那曲的公路上,日复一日地搭过往车辆,四天里没一辆车肯停下。好心的道班工人搬来圆木横在路面,截住一辆军车,才讲好了搭车事宜,一挪开木料,那车又飞也似地溜了。气得那位藏族工人大骂驾驶员的良心坏了。从那时起,雨初打定主意要当官了,当了官搬家肯定有专车。后来他果然当上了地区文化局局长。
他当了一年麦地卡人,居然没听说过发生在该区境内的“山动”现象。好几个“嘉黎通”告诉我们,从麦地卡区驻地往东骑马走上两天的章洛乡里,冬季可见“仁归”(山动)现象:山起山落,升沉消长,牛一样牴架……神了。
于是我们就问桑麦,果真有山动这回事吗?旁边一位牧民打扮的壮年人搭上了话,他是麦地卡区供销社的干部,到县上办事顺便看望桑麦。他说自己亲眼见过。时间是在最冷的冬日里,最晴朗的早晨,太阳刚射出光芒,就见东面的山运动起来了,起起伏伏,此起彼伏,有的山凌空飞起,有的山爬到邻近的山上,有的山碰撞得弯曲了,下有缝隙可见蓝天……
此外,麦地卡的草场还有自燃现象。
说不定它们是有一定科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