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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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
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的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欲是突突、突突乱跳。
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符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视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
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上。”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份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的,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的访惶。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好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款款:“——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这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晚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边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得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悔。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窜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哈,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拚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淋淋的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异。摹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头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头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田间亲呢地拥吻着她的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市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一片单调乏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谛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籁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
“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幕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
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于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相似的男人,轻传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